第四十七章(1 / 2)

即使再怎麼口頭逞強,當身體很疲倦的時候也隻能屈服了。武田十一點剛過就昏昏欲睡,雙臂抱在胸前,腦袋一點一點的,壯碩的身子也東搖西晃,就好象一隻蹣跚的灰熊。誌子幾次都嗬斥他醒來,滿臉通紅的武田總是在不斷地道歉之後又抵抗不了睡意。

蓮覺得有些好笑,最後終於忍不住勸他到誌子那裏稍微睡一下。被母親狠狠責備過的武田耷拉著腦袋,起身跟著肥胖的婦人上樓去寢間。

蓮換上黑色和服,決定稍微活動一下,等到十二點再去睡。

半夜的時候又開始下雪了。黑鬆和竹子仿佛都穿上了白無垢,而這與室內另一樁人生大事形成了截然不同的對比。因為結冰的關係,添水的聲音已經聽不見了,風也沒有,四周靜得有些虛無,隻有偶爾一些葉片上的積雪因為過重而滑落下來,簌簌地掉在地上。

蓮在寬廊上坐下,看著庭院,雙手揣進袖子裏。他並沒有因為長途旅行和馬不停蹄的祭拜而感到疲憊。盡管已經連續十八個小時沒有合眼,他也毫無睡意。這個時候想要抬頭看星星未免奢侈,但是呆在室內陪著奶奶的遺像會更加難受。

關於羽千代死去這件事情,即使親眼看見也顯得不那麼真實。因為蓮知道,他的生活還是按照奶奶希望的那樣前進:繼承家業,和一個選定的女性結婚,生下兒子、經營“桂之屋”……

當年他要去東京讀大學的時候,奶奶連眉毛也沒有動一下。他成為雜誌的編輯,奶奶也隻在電話裏隻說了句“知道了,保重吧。”他曾經有錯覺以為自己已經走出這個院子了,不過半年前一個電話就很快粉碎了他的奢望。

“我身體不太好,蓮,你差不多一點就回來。”羽千代蒼老的聲音仍然沒有一點起伏,那不是要求的語氣,而是陳述一個即將發生的事實。

木匠的鋸條在木材上來回拖動,早晚都要鋸斷木頭,而什麼時候到達臨界點木匠卻看不到。於是奶奶的話就是那根鋸條,蓮一直在被切割著,他沒有辦法對奶奶說出拒絕的話,隻好等著自己斷裂的瞬間。最後一個關於奶奶的電話響起來的時候,他終於等到了這一刻,並幾乎有一種解脫的錯覺。

自己的人生也就是如此了吧……他還會再要求什麼呢?

蓮站起來,機械鍾發出十二點的報時。鼻端和耳朵因為寒冷而有些發紅,覺得眼眶也很酸脹,應該回到室內了。就在他轉身的時候,從庭院後麵傳來了一些細微的響聲。

難道是有賊嗎?

不過蓬田村倒是很少發生這樣不安全的事情,被野生的狸或者迷路的猴子闖進來的可能性比較大。

蓮猶豫了片刻,從居間拿起了一支白蠟燭,朝發出響聲的方向看了看。但他很接著就發現這聲音好像來自更遠地方,並不是如他所感覺的那樣來自圍牆或者什麼角落,於是蓮繼續朝前走去。

從主屋可以到廚房後麵的一個小倉房,那裏放著給店裏準備的一些食材。奶奶對於製作配菜非常地精通,而且從來不假手別人,甚至連選用的醬油都會自釀,這也是“桂之屋”的特色之一。所以本家的倉房裏,還有專門設置的一個兩人多高的九尺木桶。蓮沒有女性生來的那種靈巧,對於廚房裏的技術也沒有絲毫興趣。童年的時候,雖然在奶奶的教導下學習著製作配菜和釀造醬油的方法,但是他很少來倉房裏關心那些盛著米糠的陶土缸和壇子。在他的印象中,缺少光線的倉房總是黑乎乎的,仿佛隨時會有鬼從角落裏顯形。

不過,蓮今天卻很快就從半開的門裏看到了燈光,他吹熄手裏的蠟燭,走進去。

房梁上的兩盞燈隻亮了一盞,橘黃色的光線被燈罩箍成了圓錐形,落在地麵上。靠著牆的地方是醬油桶,而對麵則是一排排的米糠壇。光線擦過它們的表麵,好象鍍了一層金黃,因為有常年沉澱的深棕色作為底子,那層金黃淡得如同桑樹葉片上的絨毛。蓮聞到了熟悉的酸味,還有因為濕冷而泛出的極淡的潮味兒,這些都是美食在誕生之初所必有的。他朝燈光下走幾步,倉房裏安靜得沒有一點聲音,這讓他懷疑之前不斷的“篤篤”聲是不是由別處傳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