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與月華交映,宋武不時捏一把烤黃豆一粒粒送入口中,咯嘣咀嚼側頭看著夜色下的大梁城,陷入沉思,思慮著大宋郡的募兵一事。
他麵前的小機上擺著酒甕、酒碟,以及鹵好的肉片等涼菜,雖然腹中饑饉,可他不願意冒險吃這裏的肉菜,更別說易於溶解毒物的酒水。
尤其是酒水,對下層人來說能喝酒是地位的象征,是一種榮譽。與中上層一樣,喝酒都是為了體驗那種飄飄欲仙的暢快感。
然而,若是可以,宋武不會沾一滴酒。
周公姬旦是諸姬之國傳頌的賢人,敵之大賢就是我之大寇。周公姬旦,這個賢人在宋武眼中就是惡人。周公姬旦執掌國政的時候,不允許殷商族裔入伍,斷絕了大部分底層士族的受教育權;又嚴格禁止周人飲酒,卻鼓勵殷商族裔飲酒,懷的是什麼心思,不言而喻。
當時的殷商族裔人口繁茂,根本不是那點國土所能養育的。又不許入伍,殷商族裔怎麼生存?那就進行遊走天下的買賣,圖的就是一口吃的。以至於,做買賣的人都是殷商族裔,導致商人就成了買賣人的同義詞。
這是個軍人地位崇高的年代,商周之際,一個尋常士族後裔能入伍,絕對是一件值得其家人驕傲的事情。因為這意味著這個年青人是受到周圍鄉鄰擁戴,是受到上級看重的優秀青年,更重要的是一個人入伍,才能享受到正統的受教育權力,然後才擁有晉升的資格。
這也是宋武重組軍隊的困難所在,除了需要一批經驗豐富的各級軍吏外,他還需要大量的文化人,對入伍的軍士進行教育。也隻有進行過教育的軍隊,才能自我成長,湧現出一層層的合格軍吏,以及協助治理地方的官員。
腳步聲漸近,宋武扭頭看去,見銀色月華下是一張精致小八字胡裝飾的纖瘦麵容,高挺鼻梁兩側是深深眼窩,眼窩較深顯得眉頭高隆,高隆的眉頭又仿佛遮住了月華,使得一雙深陷眼窩又平白顯得陰沉,無華。
熟悉的腳步聲,陌生的胡須,宋武怔了怔,又搖頭閉目一歎:“李斯師兄?”
以前的李斯,是留著楚地風格明顯的大胡子,任由胡須自由生長,是個生性颯踏、爽利的人。可如今,粗獷大胡子不見了,有的隻是修飾精致的兩撇小須,讓宋武如何不詫異?
拱手,一臉感慨,李斯連連點頭,雙目倒映月之霜華,緊抿著唇角,良久:“未曾想……真是子武!”
宋武展臂示意,繼續搖頭苦笑:“除了子武,還能是誰?”
李斯落座,兩腿盤起身子微微前傾,看一眼桌上酒菜,又抬眉看宋武,感歎道:“今日城中各處,不論城中士民,或是外地遊商、學子,無不傳頌子武大仁大勇。”
宋武翻開酒碟,雙手抱著酒甕給李斯斟酒,一哼:“這有什麼好傳頌的?子武所作所為,隻求舒暢痛快。這隨意而行的性子本就不合法家真意,荀師訓誡也不是一回兩回了,師兄也是知道的。”
李斯知道宋武不飲酒,與韓非一樣,都視酒如毒藥。
端起酒碟,李斯又看一眼滿桌酒菜,問:“子武,莫非在等客人?”
宋武揚揚下巴示意李斯盡管喝:“那客人剛走不久,說了些無趣的話。”
李斯笑笑,雙手端起酒碟仰頭飲酒,一氣飲罷,左手端著酒碟放在幾案上,右手下意識的去抹下巴處外溢的酒液,麵容半垂,身子微微前傾,雙目看向宋武,露笑:“哈~緹齊之酒,當真美味。五齊之內,菜肉相間,這是師兄當年在下蔡做書吏時的理想。”
五齊是對酒的分類,從廉價濁酒到有價無市的珍貴清酒,依次是泛齊、醴齊、盎齊、緹齊、沉齊。
泛齊之酒,是尋常能見的鄉野、士民之家釀造的濁酒,做日常飲用;醴齊之酒,便是市麵上能見的好酒,酒質較清,且易於儲放,不似泛齊之酒那樣容易變酸,成為酸苦之酒。
盎齊之酒,便是清澈之酒,是一國權貴才能享受得到的佳釀,也是大軍出征的壯行之酒;緹齊之酒,就是國君賜宴時的國酒,這種酒更容易儲放,可製造有限,始終不會有太多儲備。
而沉齊之酒,便是上等緹齊之酒儲放幾十年而不壞的稀世好酒。作用一個,那就是祭祀所用。
“緹齊之酒?既然師兄喜歡,那就再飲一碟。”
宋武詫異於子源的大手筆,雙手抱起酒甕給李斯斟酒,李斯抬手攔住,看著宋武,神色認真:“子武師弟,荀師曾說子武身具慧根,有朝一日智慧之樹能如建木一樣參天而立。以子武的聰慧,難道看不出師兄此來用意?”
宋武搖頭笑笑,給李斯斟酒:“師兄過譽了,多少師兄中途而廢,求藝二十載無一所獲,虛度了大好光陰。而師兄六載便能出師,可見師兄的聰慧。”
李斯都已經出師了,宋武以自己出師的過程來判斷李斯,如果還認為李斯是尋常文化人……那等於自己挖坑自己跳!
端起酒碟,聽宋武提到自己的得意處,李斯淺淺飲一口緹齊之酒,細細品味後,露笑:“諸位師兄求學求藝,卻失了本心。這怨不得旁人,隻能感慨一聲大道無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