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夜趕屍(1)(1 / 3)

六 州 歌 頭

張孝祥

長淮望斷,關塞莽然平。征塵暗,霜風勁,悄邊聲。黯銷凝。追想當年事,殆天數,非人力;洙泗上,弦歌地,亦膻腥。隔水氈鄉,落日牛羊下,區脫縱橫。看名王宵獵,騎火一川明。笳鼓悲鳴,遣人驚。

念腰間箭,匣中劍,空埃蠹,竟何成!時易失,心徒壯,歲將零。渺神京。幹羽方懷遠,靜烽燧,且休兵。冠蓋使,紛馳騖,若為情!聞道中原遺老,常南望、翠葆霓旌。使行人到此,忠憤氣填膺,有淚如傾。

第一回 夜趕屍

“哐!”“哐!”“哐!”

其時正值宋紹興二十九年、金正隆四年(1159年)的涼秋時節,黃昏時分,在宋境荊湖南路一條鄉間小道旁的密林深處,倏地傳出三聲低沉陰森的鑼聲。鑼聲揚處,驚得幾隻夜宿的烏鴉撲簌簌振翅飛起,驚慌中幾尾灰黑的羽毛,從空中緩緩飄落在地。

金烏西墜,暮色四合,遠處僻野荒村本來隱約可聞的犬吠聲,驀地沒了聲音。

僻靜鄉間的黃昏小道,人跡寥寥,三兩個荷鋤晚歸、步態悠閑的農人,聽到這陰沉的鑼聲,臉色似乎都變了,紛紛加快了回家的腳步。

鑼聲再次揚起,濃霧中有人揚聲說道:“陰人走腳,陽人走了……了……陰人走腳,陽人走了……了……”腔調拖得很長,聲音雖是不高,且沙澀而森冷,不帶一絲的生氣,中氣卻異常充沛,喊聲劃破重重的暮靄,在林間傳蕩開去。

隨著這悠長詭秘的聲調,遠處影影綽綽現出兩個人影來,隻是這二人卻顯得頗為古怪:前麵一人身材格外短小,猶如童稚,體格卻十分驍健,他手中正拎著一麵銅鑼,走過一截路便在銅鑼上敲打幾聲,想來剛才那打破死寂的陰森鑼聲,正是他在敲擊。而走在他身後的那人,身形卻是極高,穿著一件又長又寬的袍子,但又鬆鬆垮垮,極不貼身,整個人看上去顯得浮腫不堪。他走路的樣子更是奇怪,上半身僵直生硬,肌肉似被凍僵了一般,雙臂始終下垂,擱置於身體的兩側,並不因行走而有所擺動,下半身亦很不自然,歪歪扭扭,仿佛支撐不住整個上半身的重量,隨時都會委頓倒地,卻也搖搖晃晃地跟著那個矮個子一路行來。

待得走近,霧氣開散處,走在前麵的是一名四十歲上下的矮漢子,闊鼻深目,皮膚枯臘全無半點光色,相貌十分醜陋,頭戴一青布帽,身著黑衫,腰間係一黑色腰帶;後麵那高個子,全身裹著一件又長又寬的黑袍,黑袍領子立起,深秋天氣卻戴著一頂舊氈帽,氈帽和立領儼然遮住了他大半截的臉,相貌模糊不清。他雙臂不見擺動,行走顯得十分滯重費力,卻也搖搖晃晃向前,一雙大腳踩在滿地的落葉枯枝上,窸窸窣窣作響。

離荒村近了,那矮漢子將銅鑼別於腰間,取出一隻銅鈴,在手中來回搖動,鈴聲響處,口中念念有詞:“招魂鈴響,生人勿近哪……招魂鈴響,生人勿近哪……”聲音依然沙啞陰澀,全無生氣。

夜色漸濃,寒氣漸起。小道的盡頭正有一家客店,店招在寒風中擺動,上麵隱約可見四個黑字:“四時客棧”。

看到這店招,那矮漢子停步不前,口中喃喃地道:“到了……”像是自言自語,又像與身後的同伴交代一聲。他再次取出陰鑼,“哐”、“哐”、“哐”,前兩下急促,後一聲綿長。尾隨其後的黑袍客聽到鑼聲,也停下了腳步。

裹著一身霧氣,投店的客人進得店來。昏暗的油燈燈光中,正欲打烊的店伴趴在櫃台上,早已昏昏欲睡,見有新客投店,他勉強打起精神,睡眼惺忪地說道:“客官,裏麵請,裏麵請。”抬眼時,正與那投店的客人打個照麵,見到那矮漢子生冷的眼神,心中頓時突的一下,睡意消了大半。那矮漢子嘶啞著嗓子道:“喜神打店。”

店伴應道:“是,是。”再看他身後的黑袍客,夜風卷著寒氣從店外吹進來,油燈的燈光將他本來就很長的個子,在牆上拉出一道更細更長的影子來。跳躍不定的燈光映在他混沌不清的臉上,忽明忽暗,隻是這臉色顯得過於蒼白,透著一絲慘淡陰鬱。燈花嗶啵作響,火焰上下吞吐不定,黑袍客依然默不做聲。

店伴心道:“臨晚還有生意,竟是趕屍的客人到了。”睡意早已盡去,起身答道:“好咧,客官趕得巧了,小店今日還有一間上等房。請隨我來。”

原來這客人是荊湖、夔州等路辰溪、沅陵、彭山一帶的趕屍匠,他們專將客死異鄉之人的屍體帶回家鄉,讓他們得以入土為安。也隻有在當地,才會有這種可供趕屍人投宿的“四時客棧”,當地人稱“死屍客棧”。

每到秋冬時節,天氣轉寒,趕屍匠才會受東家所托而走腳,猶如鏢局為人走鏢一般。隻不過鏢局走鏢,若是護送某位客人到某地,他們稱之為走“肉鏢”,趕屍匠走的則是“屍鏢”。

趕屍匠以陰鑼開路,伴隨著招魂鈴響,這一路走來,他們滿麵愁容、踽踽夜行,凡有路人遇之,自都唯恐避之不及。四時客棧的店家經年麵向趕屍匠做生意,所以店伴倒也不太過詫異,而一般的客人看到他們來投店,平日裏膽子再大的,也都會選擇另投他店。

店伴起身引著投店的趕屍客,來到一處偏僻的客房。店伴在前,一路上卻聽不到身後那矮漢子腳下發出一絲的聲響,倒是搖搖晃晃的黑袍客笨拙地挪步前行,身子顯得十分沉重,踩在地板上吱呀作響。饒是店伴平素膽子極大,到了此刻,心下也不禁有些發毛:“這兩個趕屍客究竟是人是鬼?”

進得客房,矮漢子四下打量一番,從長衫裏摸索著掏出五十文錢,交給店伴道:“你去整些飯菜,越快越好,再打些熱水來燙燙腳,順便將恭桶取來。”店伴接過文錢,答應著去了,不一會,送來了熱飯熱菜和熱水,隨後又送來便溺用的恭桶、夜壺。原是這趕屍的客人,他們要為亡魂守夜,整個晚上都是不出門的。矮漢子接過便溺的溷器,說道:“你去吧,我們不喊你,莫來叨擾。”房門隨即從裏麵栓上。

矮漢子聽得店伴的腳步漸漸遠去,慢吞吞地從懷裏掏出一根香蠟,放到方桌上點燃了,一股淡淡的煙氣在屋中嫋嫋升起。靜謐間,矮漢子說道:“三屍兄,咱們辛苦趕了一天的路,腹中饑餓,將就吃些飯菜吧,也好早點歇息。”

一直默不作聲的黑袍客嗓子含含糊糊應了一聲,也不知他究竟有沒有聽清楚。

暑退涼生,深秋的鄉村夜間已是寒意侵人,客房內一盞燭火忽明忽暗,兩位趕屍匠端坐在木凳上,久久不發出一點聲響。昏暗中黑袍客忽地舉起雙臂,平置於胸前,緊跟著臃腫不堪的身軀騰空而起,輕飄飄飛向客房內的一張木凳,仿若空中垂下一根看不見的繩索,將其憑空拉起。

矮漢子一雙頗為落寂的眼睛,陡然間精光大盛,忍不住讚道:“三屍兄,好俊的功夫!”站起身來,雙眸目不轉視地盯著黑袍客。那黑袍客嗓子發出“嘿”的一聲,不見喜怒,卻依然一言不發,隻是平坐在凳上,雙手扶膝,眼觀鼻,鼻觀心,心觀丹田,吐納運氣。矮漢子見狀,不再言語,靜靜地肅立於屋中一角,神色甚是恭謹。

過了良久,桌上的燭芯“劈啪”一聲輕響,火苗上下吞吐,香蠟已燃燒了大半。窸窸窣窣中,黑袍客雙肩猛然一抖,身上寬大的黑袍旋即抖落在地,露出了身後背負的一物。令人駭異的那物不是別的,竟然是一個人!尋常人倘若見了此等詭異的場景,恐怕早已嚇得昏死過去,那矮漢子卻麵色木然,絲毫不以為意。

黑袍客背負的那人臉上貼著一張黃色的符咒,麵貌瞧不甚清,身子始終紋絲不動。燭光搖曳,符咒被透過窗欞的冷風輕輕吹起,幽暗中但見那人臉色異常慘白,雙目緊閉、眼窩深陷,毫無一丁點的生氣,赫然竟是一具死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