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來老宅,就是那樣黑而冷的記憶。可是我記憶中,仍是牢牢記得那一天。那一天,也是我生命裏的轉折。

不知道讓人又踢又打了多少下,耳邊“野種”、“野丫頭”的罵聲不絕於耳。後來回想,在當時,時間並不見得過去太長久,不然早有大人出來喝止。

可是在我而言,那真是一生中至漫長難捱的光景。

突然我聽到一聲怒喝,十分清越,清晰的傳到我的耳朵裏。

仿佛隻用了刹那光景,在我背上腳上亂踢亂打的手與腳仿佛全部消失。四周仍然鬧哄哄的。我仍咬住莫如瑉的小腿不放,象凝注了全部報複與怨毒,狠狠的咬住,不顧一切的,嘴裏已經嚐到鹹鹹腥腥味道。

因為是躺在地下咬住人的姿勢,我無法轉過頭去看發生了什麼事。隻覺得仿佛有打鬥聲音。然後聲音也靜止,整間屋好象隻有莫如瑉的號哭聲。

突然有一雙手輕輕按在我的肩膀與背上。這雙手……很親切,含著善意安撫我。在這雙手之下,我才發現身子在不停顫抖。是因為太多恐懼?

一個男孩的清朗聲音,很輕柔的安撫我:“好了,妹妹,不要怕,現在沒有事了。”

我覺得他的聲音真好聽,就是孩童,也聽得出別人話裏的善意。

他繼續哄我:“妹妹,來,張口。不要怕,有哥哥保護你。”一隻手由拍著我的背移到我嘴邊,輕輕拍我的臉頰。

我放鬆下來,慢慢的鬆開嘴。

莫如瑉是嚇呆了,除了隔數十秒發出一聲抽泣外,都沒有其它反應,完全不知道他的腿已脫離我牙齒的啃齧。

還是那個好聽的聲音說:“莫如玨,還不來拉開你弟!”簡潔的話裏,隱含命令口氣。

有人搶上來把莫如瑉拉到旁邊。莫如瑉要過了一分鍾,才明白他的腿不再受到威脅,發出了比之前更為洪亮的哭聲。

而我,讓一雙手輕輕的抱起。

我居然還有清醒神智,睜圓眼睛,看這個有著好聽聲音的人,長得什麼樣子。

他……他是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哥哥,長得真好看。當時年紀小,無法找到合適形容詞,隻覺得是看見了天使。劍眉星目就是指的他這樣的長相吧?我呆望他,有點入迷。

他對我笑,露出雪白牙齒。“妹妹,哪裏痛?”他和氣的問我,替我撥開頰上一縷讓汗水粘住的頭發。然後拿過一張紙巾,替我抹一抹嘴。

我的手困難的舉起,艱難的揪住他一隻衣袖,揪得緊緊的。孩子也有直覺,懂得替自己找守護者。

他有點訝異,隨即對我笑,非常溫和熱誠,我開始覺得放心。

這時終於有大人衝了進來。嘈雜人聲馬上響起。我害怕,身子發顫,他馬上感應到,對我笑一笑,然後對我使個眼色,伸手抹下我的眼皮。

我聽到莫家兄弟兩哭哭啼啼告狀。然後我的保護者聲音清晰的說:“莫伯伯,莫伯母,這中間也許有點誤會。她不過是一個小女孩子,我進來的時候,看到五六個孩子圍在一起打她,邊打邊罵她野種。”

莫家兄弟頓時終止哭訴。然後應該是莫如瑉,又開始抽噎起來。

我聽到父親的聲音,他咳了一聲,然後說:“真是這樣?”聲音並不特別嚴厲。

另一個聲音,我也是聽到的,就是剛才進來時,讓“阿琅”帶我進來的那名女人。當然後來我知道她正是我父親的原配。

她說:“客人都在外麵,現在是追問幾個孩子誰是誰非的時候?福嫂,為什麼少爺們身邊一個看著的人也沒有?”

跟著響起的聲音我不熟悉。那也是把女人聲音。她說:“夫人,今天人手不足……”

“說這麼多幹嘛?”這個聲音一響起,我馬上瑟縮了一下。這是我來時,最先接見我那名威嚴老婦的聲音。

她說:“福嫂,還不帶少爺上樓去。給朱醫生打電話請她過來一趟。”說得十分幹脆。

至始至終,沒有人過問我一聲。最後終於我聽到父親的聲音問:“她怎麼樣?”

守護我的男孩沉著的回答:“她受驚嚇,又給打傷了好多地方。”他撥起我的一隻胳膊示意聽他說話的人來看。

沒有人上來觀察我的傷情。我再次聽到奶奶嚴厲的聲音:“你放心,賤人有賤命,她哪裏會有事?”

父親略為不悅的叫:“媽——”我不禁再次瑟縮,原來這個嚴厲的老婦人,跟我有這麼深的關係?

這時我感覺抱我的人站起身。

“莫奶奶,伯父伯母,我想既然這個妹妹受傷了,留在這裏不太方便。我送她回去,順便找醫生來替她看看。”

父親說了一聲好,然後問:“你知道……她的住址?”

他沉著的說:“沒關係,司機應該知道。我認得張叔,我找他去。”

我很崇拜他。他居然可以這麼有條不紊的跟父親說話。

他抱著我走出去,找到司機,又把我抱上車。在途中我已經偷偷張開眼幾次,可是抬眼所見的人都那樣可怕,隻有在他懷裏我才覺得安心。

上了車他拿來手帕,仔仔細細替我擦拭臉上汙痕。

我怔怔的望著他。他真好。可是我們素不相識。

他對我笑:“小妹妹,不怕了。我們交換名字吧。我叫顧雲庭,顧是光顧的顧,雲是雲彩的雲,庭是庭院的庭……”他伸食指在我手心劃字,我覺得癢,把手往後縮去。

“你呢,可愛的小妹妹,你叫什麼名字?”他問我。

我笑。我準備告訴他,我叫小憩。媽媽說,小憩是休息一下的意思。我認得的人不多,可是見過我的人,都讚我的名字趣致……可是我張開嘴,發不出聲音。

他看到我張了半天嘴,著急了,問前麵司機:“她是啞巴?不會說話的?”

司機正是送我來大宅的司機。

司機也詫異。“沒有呀,小小姐來的時候還有說話的。”

他的臉上出現著急神情。他說:“張叔,不忙送她回去,先去杜醫生那裏。”

司機遲疑。“杜醫生?”

“是我家的私人醫生。”他——顧雲庭,報上一個地址。

我望著顧雲庭。他的臉色有點緊張,我張了張嘴,想叫他:“顧雲庭”,想對他說,他的名字也很好聽。

可是百般努力,我總是叫不出聲。

我隻能伸手去摸摸他的臉,想告訴他,我沒有事,讓他不要著急。

他感覺到我的撫摸,轉過頭來對我笑。“不怕,妹妹。”他抱緊我,“你隻是嚇到了,不要緊的。”

我乖順的讓他抱著,覺得這樣的懷抱真是讓人安心。

到最終,我也沒有能向顧雲庭介紹自己。他是自母親口中,得到我的名字。

據醫生的說法,我受到驚嚇過度,患上了失語症。身上的傷倒還在其次,那些傷隻是皮外傷,沒有傷到筋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