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與莫夫人都象蒼老了一些。這一次她們對我的態度比上次好,有笑容,雖然笑得很冷。也沒有提起上一次不愉快事件。
她們還吩咐福嫂拿出糖果給我吃。莫夫人誇獎了我兩句,無非乖巧懂事之類的。
我仍是拘束。奶奶不高興的皺了皺眉。“那女人是怎麼教的,還是小家子氣,沒點大方樣子。”
莫夫人含笑勸解:“奶奶,不是這麼說的,她沒經過您的點撥熏陶,難免這樣子。以後您教教她,應該是可以調教出來的。”她叫福嫂帶我下去跟花園玩,再三叮囑福嫂好好看著些。
哪裏看顧得過來,花園裏莫三莫四正在玩耍,一看到我,幾乎是立刻我們就認出彼此,雙方齊齊大吃一驚。
“你這個野種來幹什麼?”莫如瑉率先起釁。
福嫂把我拉到身後。“少爺,”她笑,“是老太太跟夫人讓小小姐來的。”
莫如玨繞到福嫂身後,大力的拉我的頭發。我覺得頭皮刺痛,隻好隨著他拉頭發的力道向後退,踉蹌了兩步還是跌坐在地。福嫂轉過身來看我,她之前攔著的莫如瑉正好拾上地上石塊,擲上我的膝頭。
還好救星來得快。莫夫人幾乎是一聽到喧鬧馬上趕了出來。她喝開莫三莫四,扶起我,問我傷到哪裏沒有。
我說沒有,莫夫人又轉頭對莫三莫四講了一通要友愛的道理,然後吩咐福嫂去整理一個房間出來讓我沐浴休息。
我在莫家住了一個星期。之間受盡了莫家幾個孩子的欺淩。
現在長大了,知道了他們憎恨我的前因後果。那時莫夫人剛懷著莫如瑉,父親正好與母親打得火熱。據說那時候家裏也一時鬧得很僵,莫如瑉甚至是早產兒。而當時的莫如琅莫如玟以及莫如玨,受到家裏壓抑空氣影響,全都視我母親為狐狸精。
試想想,有這樣深切恨意,誰會對一個狐狸精的女兒留情?
當時不明白,隻知道自己置身充滿敵意的環境,一顆心時常戚戚。莫家的兩個姐姐還隻是冷言冷語,而莫家兩兄弟,在我要坐下的時候抽走小凳,在我喝的湯裏放辣椒,把口香糖粘在我的頭發上……什麼欺負人的花樣都用盡。
母親來過大宅幾次。每次我提議要她帶我回去,她都說:“難得奶奶跟大媽喜歡你,你就多留在這裏兩天。”她要求我要聽話懂事,不得與莫家的姐姐哥哥們生事,然後施施然離開。在她眼裏,我就該做好這個親善大使。
莫家兩兄弟對我最大的折磨,還不在於對我實施武力或惡作劇。晚上家裏常常沒有大人,莫夫人會出席一些聚會,而奶奶的住處離兒童房很遠,這個時候,就是莫三莫四欺負我的最好時機。
他們老是要我承認,我是狐狸精的女兒,是小狐狸精,是野種,是野孩子……如果我不肯說,他們就拉我的頭發,或掐我……從來不明白,不過十二三歲的小男生,為什麼會惡毒至此。
我隻能盡量躲。可是在他們的家裏,我怎麼躲得過他們?我也明白不能投訴,這整幢房子裏可以替我作主的人,都是他們兩兄弟的親人,可不見得是我的親人。
福嫂是可憐我的。她私下裏跟我說:“小小姐,三少爺和四少爺鬧起來,你能躲就躲,躲不過了,你就順著他們吧。好漢不吃眼前虧,何況你這麼小點一個人?”
我聽了福嫂勸告,以後他們再捉住我,叫我說我是狐狸精的女兒,我也就照說。第一次說的時候真的無地自容,看到他們得意的笑容尤其刺心。
多說幾次便麻木了。一邊按要求口述自己是野孩子,一邊在心裏叫:“不是這樣的,他們才是野孩子。”仿佛這樣便獲得了精神勝利。
不然還能怎麼樣?我又打不過他們。我也不是受寵愛的孩子。既沒自衛能力,也沒有耍脾氣的資格。
隻好順從,順從得叫他們覺得我沒有欺負價值。
現在回想,不是不心酸的。那個時候,就已經明白,如果無力抗拒,還是不抵抗比較可以保護自已。
果然他們看到叫我說什麼我就說什麼,一臉麻木表情,大是沒趣。捉弄我的熱情大為減輕。
至此我明白要減少是非,嘴頭上順從是必要的。
相安無事了兩日,然後又起波折。莫夫人、奶奶與母親那天聯袂出去。很久之後我才知道,那一天,她們是趁著父親到外地公幹,聯手去對付最新一任狐狸精。
家裏沒有了大人。莫家大姐姐莫如琅與她的小男朋友也出門去。
莫如玟則在偏廳招呼她的一名男同學,不與我們幾個小的在一起。
照例這樣情形是莫三莫四欺負我的最好時機,我也明白,所以自己乖乖的躲到一邊去。可是突然手上的書出其不意被搶走,然後我看著莫三莫四一臉詭笑的逼近。
其實那時我已經躲在花園的一角好久。不明白為什麼他們總找得到我。並且,總不肯放過欺負我的一切時機。
莫如瑉甚至捉來一隻甲蟲,捏在手裏,在我麵前展示。
“這是什麼?”他問我。
“甲蟲。”我害怕得想發抖,暗暗的握住手,盡最大努力不讓自己表現出恐懼樣子。
莫如瑉把甲蟲直往我臉上湊過來,我連忙後退一步,開始觀察附近的地形,做好必要情形下逃跑的準備。
“哥,拉住她!”莫如瑉叫著逼近我。我轉身想逃,腦後的辮子先讓人揪住,頭皮一痛,然後一隻手落入莫如玨的掌握裏。
不等我掙紮,另一隻手也讓莫如玨抓住。
我驚怕,而莫如瑉,臉上泛起惡毒而得意的笑容,拿著甲蟲,故意用很慢的速度,慢慢的湊上我的臉。
我閉起眼睛,抖得象秋風裏的一片葉子。
突然間衣領被拉開,一個滑膩冰涼的東西順著我的頸子往下滑去。
我甚至感到毛茸茸的蟲子腳在我皮膚上劃過。恐懼感那樣強烈,我發出銳聲的驚叫,開始在原地蹦跳,想讓那個不速之客從我的衣服裏跌出去。
莫如玨不知什麼時候已放開我的手。他們滿意的看著我驚嚇的樣子。
而我,我是那樣害怕,仿佛滿身都爬上了那惡心可怕的蟲子。眼淚已不知什麼時候在臉上奔流,我不知道該怎麼應變,隻懂得在原地亂跳,與一聲聲尖叫,害怕得失去所有神智。
耳邊有莫氏兄弟的拍手嘻笑聲,與我驚怕的尖叫聲混在一起。
突然這些聲音裏多了一聲憤怒呼喝。這個聲音那樣熟悉。
我淚眼迷離的轉過頭去,正好看到雲庭哥哥,正一拳向莫如瑉招呼過去。
莫如瑉幾乎是應聲而倒,而雲庭哥哥又揮拳迎向莫如玨。
不知道是雲庭太勇猛,還是莫氏兄弟太窩囊,反正他們很快便沒有還手之力。“你敢欺負小憩?”雲庭哥哥怒喝,騎在莫如玨身上猛揮拳頭。
我在旁邊哭著叫:“雲庭哥哥,雲庭哥哥。”那隻甲蟲好象還是在衣服裏爬,好害怕!
雲庭從莫如玨身上起身,趕過來奔向我。“小憩,他們打了你?你怎麼樣?”他扶著我的肩,緊張的問。
我還是在不停的跳動,同時扭動身子。想來這樣的情形,是既滑稽又古怪的吧?“雲庭哥哥,蟲子……”我啞著嗓子叫,“蟲子,在我衣服裏……”
雲庭哥哥怔了怔,然後明白過來,眼睛裏射出怒火。他回頭。
他要找的罪魁禍首這時候當然已經溜走。
“不怕,小憩不怕。”他安慰我。“雲庭哥哥替你捉出來。”他替我解開衣鈕。
我閉著眼睛,身子還是害怕的顫抖。“雲庭哥哥,捉出來了嗎?”我問,緊張的。
“捉出來了捉出來了。”雲庭哥哥說:“看,小憩,雲庭哥哥把它捉到了,你不用再害怕了。”
我把眼睛偷偷的張開一條縫。
雲庭哥哥手上一隻碧綠的蟲子。正是之前莫家兄弟兩用來捉弄我的甲蟲。
“雲庭哥哥。”我縮到一邊,兩隻手緊緊攀住雲庭哥哥的手臂。
雲庭哥哥把甲蟲遠遠的扔開去。
“小憩不怕了。”他親親我的臉,手在自己衣服上胡亂擦了擦,伸手替我扣好衣扣。
“走,我們回房去替你洗手洗臉。”他牽著我往屋裏走。
莫三莫四正在大廳裏。看到雲庭拉著我進來,嚇一大跳,又往後退去。
雲庭狠狠瞪他們一眼,然後拉著我去洗手洗臉。
清潔完畢,他徑自拉著我離開。
福嫂追著問:“顧少爺,你帶小小姐到何處去?”
雲庭說:“我帶她去我家,或是送她回她家去。這裏有人欺負她,她不能再呆下去。”
莫家兩兄弟在遠處探頭探腦,雲庭又怒瞪過去。
福嫂不再說話,靜靜退開。
牽著我的手,雲庭帶我上了他家的車。
我在雲庭家住了兩天。期間雲庭出去了一趟,誌得意滿的回來,告訴我他教訓了莫三莫四替我報仇。
他細細問我為何會回去莫家。又去打聽消息,分析給我聽。他認為我有義務要哄好奶奶與莫夫人,因為母親的意思,顯然是我要時常往大宅裏走動著。
我覺得驚怕。我說:“不,不要……雲庭哥哥,我怕他們,你去跟媽媽說,別再讓我去那裏,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