撫摸著梅花瓣的手頓了頓,少女回過頭,雪白的發絲便是輕揚而起。“師傅何時才肯放我出去?”
小尼搖搖頭道:“我不知道哦,師太在出門前隻吩咐小尼給您送飯,並未交代,您何時可以離開。”
“師傅去哪裏了?”
“不清楚呢。”小尼再次搖頭。
少女緊蹙起眉頭,她走到桌前望著小尼,狀似隨意的問道:“江湖上最近發生了什麼事?”
這個話題似乎引起了小尼的興趣,她毫不客氣地在桌前的椅子上坐下,手舞足蹈地說道:“最近發生的事可多了,我聽說那天山與鳴鳳山莊勾結欲拿下整個江湖,還有啊,你知道那,他們的接頭人就是那天下第一美人呢。曾經那被人追捧的凰將離如今變成過街老鼠,人人喊打喊殺了。”
少女的眉頭顰得更緊,她無聲地歎了口氣,執起筷子夾起麵前的香芹,放在嘴裏慢慢的咀嚼著。苦澀的味道在嘴裏蔓延開來,然後慢慢的滲透進心裏。
她不知道為何師傅會將她關在禪房之中,為什麼不讓她回鳴鳳山莊,為什麼不讓去救凰將離?
這一切為什麼會變得如此的奇怪?
她甚至還記得,她回山想讓師傅幫人救人時,靜慧師太瞬間變得陰沉的臉色,最後居然不由分說的將她關在禪房致之中。
所有的一切像是脫離了她的認知一般。天山和鳴鳳山莊怎麼可能會勾結在一起?凰將離又怎麼會……
身子猶如在沸水滾爐與百尺冰窖中反複煎熬,有時冷徹心骨,有時卻又轉熱如在火獄。這般不知過了多久,隻恍惚覺得胸口煩惡漸漸消減,凰將離睜開了雙眼。
四周安靜,鳥叫蟲鳴雖密,在這無人山坳中卻隻愈顯清幽。陽光在東邊懶懶地照過來,恍眼望去,照在身邊草葉無數露珠之上,熠熠生輝。
那水珠上微光,刺到了她的眼睛。
一眨不眨地望住了朝陽下那草叢中點點光芒,一時間忘了所有事物,她輕輕抬手,似乎想觸碰身邊茵茵綠草,手指方動,一股劇痛從全身驟然襲來,“啊”了一聲,她無力地垂下了手。
竟是一動也不能動。
這疼痛喚回了之前的記憶,如潮如汐,盡數湧來。
舍不得閉上眼睛,不敢再重溫那無邊黑暗,她睜著雙眼,任所有片段在眼前一一閃回。全身上下的痛楚無一不提醒她這兩月來的非人折磨。
自己……居然還活著。
眼睛微微酸澀,不知是毒性剛散所致,還是因她不願眨眼太久。饒是如此,他仍不想閉目養神。
太陽漸漸向正中移去,光明愈亮。身旁芳草碧綠如織,間雜點點黃花怒放,隨山風輕輕搖擺。天空明淨如鏡,湛藍似海。遠處有山峰秀麗峭拔,花木滿山。
幾近貪婪地細細凝望這一切,縱有密痛纏身,全身不能動彈分毫,凰將離唇邊,不知何時仍有了絲淺淺的笑意。
那笑意,並非自嘲,而是真心歡喜。
原來,竟還可以見到光明。
任自己在草地上躺了大半日,身上各處傷痛似乎漸漸可以忍耐。她微微試著移動,終於艱難地坐了起來。身上一身淺藍的陌生衣物,柔軟如緞,身邊還有一個包裹,若不是露在衣服外的雙手上傷痕累累,她幾乎要懷疑自己不過是在野外露宿一晚,做了一個噩夢罷了。
右手竟有個小小的五根細木條附著手指一一綁著,顯然是為了固定傷骨。她的右手筋本就被幽冥弄斷,而那日又被人慢慢一一折斷五指,想起那刑法,她的心沉了下去。
罷了,原本這右手筋脈已斷,再添新傷,左右也不過是廢了而已。
隻是,自己怎麼會孤身躺在這荒郊野外呢?慢慢查看身上,各處傷都有救治,就連眼睛,也已複明。
依稀記得還清明時,曾有一人輕柔地撫摸著自己的發絲,將自己抱在懷裏。那人是枯葉?……不,不可能,想到那人曾經要殺自己,隨後又救自己,如今他將自己救出來,無非也就是為了那雪天蓮蕊吧。
心下自嘲,太陽烈了起來,烤得她頭腦開始昏沉。不遠處便有溪水潺潺,她這才決出自己口幹舌燥,想掙紮起身,卻完全做不到。
躺著,便可一了百了……
各種念頭在腦中紛遝而過,如驚濤拍心。
凰將離,你要放棄,還是要活下去?自嘲地一遍遍問著自己,終於慢慢拖著身子一點點爬向水源。當清涼的溪水順著她的咽喉咽下時,她忽然身心放鬆,再次沉沉昏去。
再醒之際,卻是腹中饑餓所致。好在這山坡附近荊棘叢生,野果遍地,不難找到果腹之物。可雖如此,已她傷痛之身,仍是耗了許多力氣。
便是用那尚可行動的左手采摘野果,手指上曾被鋼針所穿處仍鑽心叫囂。半晌記起自己的包裹,打開一看,凰將離有些驚了:除了原有的漣水,鳳月夜親手做的木偶,暗香,銀兩物品,竟多了些陌生事物,兩大瓶黑色藥膏,一捆白色紗布。
看來,的確是有人救了自己。看著手上固定木條,她越發肯定了這點。
既然如此,這藥膏必然不會不妥。
慢慢在身上傷處塗了那藥膏,纏上紗布,果然片刻後清涼之意漸起,痛楚慢慢消退。
這般折騰一番,不知不覺太陽已是西沉。到了晚間,月明星稀,涼風習習。不知怎的,凰將離竟漸漸發起燒來。諸多傷處雖已得到包紮,但全身傷病委實太多,這也是難逃之厄。
昏沉間仿佛不斷做著噩夢,似乎有那紅衣胸前滿是鮮血,指著自己道:“是你!是你殺我……”又忽然有不明麵目的人陰冷冷的笑著,一劍向自己雙目刺來。夢中又似乎有人喂自己喝水,在額上試溫度,仿如幼時鳳子衿見自己生病時所做那般。口中“子衿子衿”地叫著,卻始終不見回應。
這般睡了驚醒,醒了複睡,不知過了多久,她才逐漸清醒。
這次醒來,燒竟退了。傷病雖劇,但她自幼習武,體質遠比常人為健,加上年輕意堅,一番自身抵抗下,居然逃過這致命一劫。
日出日落,風去雲留,不知覺間,數日已過。此後,凰將離便安了心在這野山中養傷。外傷很快結了痂,那黑色藥膏竟然十分神效,並非尋常傷藥。隻是右手五指骨折不能一時便好,加上體內內傷也無藥可治,隻憑她抵抗恢複,難免慢了些。而更讓她驚訝的便是,體內極樂之毒,竟是沒有再發作。她依稀能感覺到那毒還在她的體內,卻不知為何一直蟄伏著。
她掙紮著坐起,重新在丹田之內聚集內力,修煉那冥鳳心法。這日,正依序修煉冥鳳,忽然一股火熱內息起於心中,翻湧直上,挾著食管上行喉間,衝到鼻側迎香穴附近,橫衝直撞,直令她一陣作嘔。那氣息衝撞之下找不到出口,複而向兩臂內側急轉,行至手太陰經與手闕陰經背麵,直奔腹旁天樞重穴而去。
這一下,直驚得凰將離心驚膽戰,這內息行走完全逆行,竟全是經脈逆轉,走火入魔之象。忙拚了全力對抗,好在這古怪內息來得快,去得也急,片刻被她內力一激,竟又如石沉大海般失去蹤跡。
凰將離擦了擦額頭冷汗,手足酸軟。想了良久,卻想不透為何以往修煉正常,今日卻有異象。想是自己近來體質太弱定力不夠,導致如此。想通此節,生怕下次在有異狀,終是拋開了不敢再練。
抬眼看天,烏雲壓頂,竟似要變陰了。四周沒什麼好遮雨的所在,無奈隻得找了處斜崖,在下麵坐著,靜靜看天邊雲起雲散,天色漸沉。晚間果然下起雨來,好在頭頂上方石崖斜伸而出,下麵正有大片窪地被山石所遮,雨勢雖又密又斜,也淋不到此處。
山風獵獵,雷電交鳴,凰將離一個人躺著,右手手指節竟因這空氣潮濕,驀然疼痛難耐起來。她心知這傷痛日後必隨一生,每逢陰雨怕是自會繞身不去,不由心中酸澀。
正要漸漸睡去,忽然被遠處一處微聲驚動,一個激靈醒來。她側耳細聽,似有人聲紛囔,竟往自己這邊奔來。她心中一驚,這荒山野嶺白日都久無人煙,今夜這淒風苦雨,怎會有人?
倏忽人聲漸近,正到了她頭上山崖。她忙屏了呼吸,細聽頭頂崖上聲響。
隻聽一個清亮的聲音驀然想起:“到了現在,你仍想逃麼?”
凰將離渾身一顫,如聞鬼魅。這聲音,她非常的熟悉,竟是那天山的久離、
另一個陌生又熟悉的聲音喘息良久,方慢慢答道:“久離,今日就算我死,也決計不會落入你手。”
“哈哈……”那久離竟是狂笑起來,盡是嘲諷,“我倒想看看,你身中我天山極樂,要怎生逃得出去?”
頭邊一道驚電劃過,凰將離透過斜斜一處灌木向上一望,正見久離得意麵容。麵如冠玉,嘴角擒笑,神色卻在電光照耀下,顯得說不出的冷漠詭異。他身邊幾名黑衣門人隨著,正團團圍住一人。背對著凰將離,瞧不見麵貌,卻看得出身形挺拔傲岸,氣勢逼人。
驚雷驟響,一道破空之聲疾向久離而去,夜色既暗,這風聲又被驚雷裹著,隻聽久離銳叫一聲,似是不小心中了什麼暗器。濃重夜色中忽然一道火光閃起,迷得四周人等全都急呼一聲,伸手護眼。這火光燃得既亮又久,連凰將離也不禁慌忙閉了眼睛。
隻聽得有聲音踏著地上落葉枯草,在西邊響了輕輕幾聲,便已消失。
凰將離正要抬頭,忽然一股熱熱的細流淌在了臉上,隱隱有血腥之氣。向上一望,直驚得差點叫了出來,原來一個黑黝黝人影正雙手攀著自己頭頂崖邊,靜靜不動。她恍然明白此人正是久離追擊之人,發現身邊此處可容身,不知用了什麼法子在西邊弄出聲響來,居然孤注一擲,隱身在這最危險之處。
兵行險招,卻是大智大勇。
她心中狂跳,若那久離不上當,在這裏隨便一搜,不但那人遭殃,自己也必被重新抓了回去。想到後果,心底不由一陣惡寒。
隻聽頭頂久離狠狠怒罵一句,人聲紛紛,片刻便是去得遠了,果然是向西邊急追而去。
那人身子一晃,仿佛已撐不下去,跌落在凰將離身邊。驟然見到凰將離黑乎乎身形,那人一雙原來已漸暗的眸子忽然精光暴漲,手中一柄短小匕首倏忽出手,正按在了凰將離頸上,似乎便要劃將下去。
凰將離心中苦笑,剛逃出升天,此刻難道要莫名奇妙被這人殺了?
意欲躲閃,周身傷痛,卻是有心無力。她心知此刻頑抗,反倒令那人心生不安,索性一動不動,那人果然停了停,卻雙手一鬆,臨昏倒前仍不忘橫肘向她胸口一撞,才直直倒了下去。
凰將離被他大力一撞,眼前一花,也隨即昏倒。
日光刺入凰將離眼中時,已是第二天清晨。睜眼看時,身邊仍躺著那人。清楚記得昨晚驚險一幕,她心中一跳,眼見那人臉孔向下趴倒,身上血跡狼藉,不知是死是活?
掙紮起身,胸前檀中仍被那人撞得隱約作痛,靠上近前,猶豫一下,終於費力將那人翻過身來,卻冷不防嚇了一跳。
昨夜隱約一個背影,隻覺得他身形偉岸挺拔,隻道麵貌也該不俗,此刻卻見那人麵皮慘黃,山羊胡須,原本生得十分難看,加上昏迷受傷,麵上猙獰,倒有三分似人,七分像鬼。凰將離也隻是驚了一會,回過神後便是瞧出隻是人皮麵具罷了。
探探鼻息,幸好仍有。
凰將離忙移動身去溪邊取了清水來,山間初雨土地泥濘,加之行走不便,這一趟磕磕絆絆,走的極是艱難。終於將那人身上浮血洗清,方發覺受傷隻在腿上一處,看不出何種兵刃所傷,創口倒深。
她忙在身邊那黑色藥膏瓶中取了些出來,細細替那人敷上。在那人身旁靜候一會,卻不見他醒來,恍然想起昨晚久離曾說他中了極樂,看來此人身上毒性不解。
正思忖著,那人忽然呻吟一聲,微微睜開了眼。正對上凰將離眼眸,迷朦半晌,似乎在回想舊事。
凰將離和他目光一接,心中一怔,這人雖帶著如此難看的麵具,可一雙眼睛卻忒得明亮深邃,仿若深潭,竟似能將人的心神吸住一般。
那雙眸子,像極了鳳月夜。
定住心神,她溫和一笑,“記得我麼?昨晚我也在此間避雨。”
那人眼光漸冷,想是記起了這些,望見自己腿上黑色藥膏,神色忽然大變,怒道:“這是什麼?”
“傷藥而已。”凰將離說著解開自己臂上一處紗布,露出同樣的藥膏向他一指。
那人銳利目光一閃,神情方放鬆少許,如刀的眼光在凰將離身上搜尋一番,忽然冷笑一聲:“自己傷成半死不活,居然有心管別人閑事,當真有趣。”
凰將離自幼性子謙和,對他不謝反諷的回應倒也不氣,道:“你身上的毒如何了?我聽久離說……”
眼前一花,那人身形一閃已移到了她麵前,身上短刀前刺,電光石火般又已架在她頸間,臉色陰沉:“你怎知他叫久離?我就知道你們是一夥的!”
凰將離不動,也動不了。她淡淡一笑:“我這一身傷也是拜天山所致,你說,我會與他們狼狽為奸麼?”
那人怔了怔,如潭如海的眸子盯了她半晌,手中短刀鬆了開來,口中卻沒半分道歉的意思。隻是冷冷退後盤膝坐下,運氣打坐,再不看她一眼。凰將離見他鬢邊汗珠慢慢淌下,片刻頭頂隱隱有白霧冒起。知他正運功逼毒,不敢打擾,自己去一邊找了些野果回來,正要招呼那人同食,卻見他已倒在地上,渾身發抖。
聽她急急走近,那人抬頭一瞪,口氣冰冷:“不要過來!……我隻是腿暫時癱了,又死不了。”
凰將離無奈,隻得將野果遠遠拋了過去。
那人看也不看,掙紮重新坐起運功,一會忽有一股黑血從他腿上傷處緩緩流出,凰將離一邊看著,心中也為那人鬆了口氣。可那人雙腿卻不能站起,閉目半天,睜眼望向那野果,忽然伸手取過,放入口中大嚼起來。
抬頭正見凰將離望他,麵色一沉:“我又沒求你管我。你若一意守在這裏,等我毒盡傷好之日,凶性上來殺了你也未可知。”
凰將離聽他口氣蠻橫,不由一愣。想了想,卻又懶得計較。救不救他在自己,他要怎麼對自己卻在他。若老天真讓自己救了條反噬毒蛇,也是無法。再對上那人清明如鏡如刀如霜的雙眸,她忽然覺得這人心中所想未必便如口中所說。
隻是,凰將離自己都不清楚,為何會執意要救這個人,難道就是因為那一雙與鳳月夜極其相似的眸?
餘下數日,兩人交談甚少。凰將離知那人戒心甚重,也不問他姓名來曆,那人也一般不來問她。隻是凰將離身上傷雖多,卻日益好轉,行動漸漸自如。可那人卻多日雙腿不能移動,似是毒性被逼入下盤,再難逼出。
凰將離便日日在山中采了野果來,每每不聲不響分他一半,卻是沒有要將暗香贈予他的意圖。
這日凰將離在山中行走較遠,忽在一處避陽的山坳中見到幾株枝茂葉肥的馬勃與仙鶴草,識得這些草藥雖非神效,卻大有收斂止血解毒生肌之效,忙采樂揣入懷中。
回去將枝莖上浮土洗淨,送到那人麵前,道:“這些應對解毒小有裨益,不妨嚼了敷上一試。”
那人抬眼看看,冷笑一聲:“你道我身上奇毒是這尋常草藥解得了的麼?真是見識短淺,貽笑大方。”
凰將離苦笑,隻得將那草藥放在他身邊,轉身離去。那人靜靜望著她背影,神色忽然有些奇怪。良久默默拿了株馬勃草來,望著那草葉出神。終於放入口中嚼碎,敷了在自己腿上。體味著傷口痛楚稍減,清涼漸升,他眼中似有柔情一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