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風明月,薄霧輕寒,風卷著細碎的藥香,在空氣中氤氳四溢。
女子一襲青色碎花衣裳,淡雅的像鄉間的雛菊,小心翼翼的端著藥碗,推開虛掩的門,雅致的房中,隻有燭影搖曳。
那人靜謐的躺在床榻上,因失血過多而微微泛白的唇,依然保持著剛毅的弧度。
放下藥碗,女子走到床前,素手輕輕理了理他的發絲,將一個洗淨的傀儡小人塞入他的衣襟。
還記得那人將他救回來的時候,滿身的鮮血浸濕了衣物,右肩的劍傷更是貫穿了整個身體,可是他卻是牢牢的將手護在胸口,始終不肯鬆開,直到將他衣物盡數褪去的時候,才發現他的手中,一直握著的,是這一個染血的傀儡。
那分明是個絕美的女子。情深至此,真叫人可歌可泣。隻是,那個女子會是誰呢?
房門在地被推開,月牙白的身影緩緩步入,他卻是不看那女子一眼,徑直走到床榻之前,凝著那人的眉眼,深深的歎了口氣。他從懷中掏出一縷紮著紅色絲帶的青絲,放在他的手心之內。
一縷青絲祭香魂……莫不是,紅顏已逝?
淚水就這樣不留神的滴落下來,無聲無息。那人轉身瞧了她一眼,隨口吩咐道:“等他好了,便讓他離開,此處,不是他現在該來的地方。”
女子點點頭,再次抬頭時,那人便是飄然遠去。毫無聲息,卻是激起了床上人手指的輕動。女子欣喜若狂,顧不得擦幹臉上的淚水,匆匆的跑了出去。
枯葉睜開了眸子,燭光昏暗,彌漫在眼前的都是一片橙黃,嗓子似乎已經幹裂,痛到無法發出任何聲音,胸口更像是被承重的巨石壓著,輕微的呼吸,都能感到針刺一般的劇痛。
不過,幸好,我還活著。微微揚了揚嘴角,枯葉淡漠的呼出一口氣,聆聽著門外略顯焦急的腳步聲。
門開了,藏青色的長衫靠近過來,從長褂一直向上看去,枯葉無力的張了張嘴:“穀主……”聲音嘶啞虛弱。
麒麟子一臉嚴肅,卻也掩不住眸中的關切之色,順手端起桌上的茶盞,輕輕湊到他唇邊,“你終於醒了,昏睡了六天,用盡了穀內所有的千年人參。你終於醒了!”
飲了幾口水,喉中的灼痛感稍顯減輕,枯葉略帶歉意的看了一眼麒麟子,閉上眸子不語。
“夜兒……”放下手中茶盞,麒麟子沿著床沿坐下,搭在枯葉的脈搏上,閉上眼睛仔細號脈,口中卻依然說道:“你天資聰穎,生性沉穩,做事從來有根有據,為何遇到她,就控製不了自己。早知如此,十八年前,我就不該答應鳳子衿將她帶回去。”
枯葉側了側頭,似要反駁,卻被麒麟子搶了先,繼續說道:“如今,那人已經死了,而你僥幸逃生,你也應該為自己活了,不能再如此任性。”
死了?穀主說他死了?強行掙開麒麟子的手,從床上支起來,胸口傳來的劇痛,讓自己又跌倒在床上,緊緊抓住麒麟子的手問道:“她怎麼死的?”
“被追至絕路,從懸崖邊跳下去的。”
“屍體呢?”枯葉不甘心道。
“別傻了,那個懸崖有幾百仗高,摔下去就算有屍體,這麼多天,也肯定被毒蛇猛獸吃了。”麒麟子淡淡道。
如此晴天霹靂一般的消息,雖然被麒麟子輕描淡寫的說了出來,但是淚,還是無止盡的湧出了枯葉幹澀的眼眶,一滴滴浸濕了枕巾。
她死了,我的將離死了,那抹永恒的白衣,終於做到了,為了鳳月夜而死,隻是她的幸福嗎?
握緊的手指感覺到手中的異樣,他垂下頭便是看見了那縷發絲,他的手竟是顫抖起來。
我凰將離,生是鳳月夜的人,死亦是鳳月夜的鬼……那淒絕的微笑,終於消失在無盡的懸崖。
死了,也好,我可以不用再愛她,可以不用在牽絆她,可以不用在矛盾中度過日日夜夜,可以不再受這世俗眼光的壓迫,做回自己,做回……
絕然的神色爬上枯葉俊逸的臉龐,斂去了眸子的淚水,隻剩下點點瑩光,目光卻是重來沒有過的堅定。
“穀主,我錯了……”枯葉淡淡道。
“錯在哪裏?”
“錯在沒有認清自己身份,錯在壓抑不住自己的情感,錯在肆意妄為。”枯葉說出這些話來,仿佛一下子輕鬆了不少。
麒麟子笑了笑,臉色卻越發嚴肅,鬆開枯葉的手腕,視線不偏不倚的看著枯葉道:“夜兒,很多事情,我是想等你當上了巔峰再告訴你,可是現在,我等不及了。”
枯葉疑惑的看著麒麟子,捂著胸口的傷,微微起身。
“夜兒,你姓步,步這個姓,你應該很熟悉吧?”麒麟子笑著起身,轉身正對著枯葉繼續道:“前朝前太子,步卿遙便是你父親,而你的母親,是那奈落公主夜雪煙。當年,步卿遙帶著自己的皇嫂私奔,到這桃花塢,麒麟穀之外,與我比鄰而居。可是他們之前的恩恩怨怨,我卻看在眼中,直到那年夜雪煙難產,雪天蓮蕊盛開,那一年,步卿遙殺盡了桃花塢內的所有武林人。最後,他拿到了那雪天蓮蕊卻是並未給夜雪煙服用,而是生生的用劍刨開了夜雪煙的肚子,取出了夜雪煙懷中的孩子,那個孩子便是鳳千楚。”
若是乍聽到這些,枯葉亦會覺得驚訝,可這些年來走南闖北,關於步卿遙與夜雪煙的事亦是聽得太多。隻是詫異著,步卿遙對夜雪煙的狠。
“而後,步卿遙便是一人回了京城,你於那鳳千楚卻是不知去向,後來,我才知曉,步卿遙竟是將你們兄妹二人送去了鳴鳳山莊鳳子衿手中。步卿遙這一去便是五年,五年之內夜雪煙沒有任何的消失,世人都以為這傾國傾城的公主死在了那場大雪中;世人看著步卿遙起兵造反,卻終是被鎮壓,斬首在午門之前,似乎當年的一場鬧劇就這般的落幕了,可沒想,那夜雪煙卻是沒死,竟是在那桃花塢不遠處的無名山上一直臥薪嚐膽,直到今年來暗煞的橫空出世,才引起了注意……”
麒麟子停了下來,看見桌上冒著熱氣的藥碗此時已經涼了,伸手端到枯葉麵前,示意他喝下去。
接過藥碗,枯葉大口喝著,苦澀瞬間蔓延了整個口腔,卻忍不住抬眸問道:“這麼說,如今江湖上名聲臭惡的暗煞,就是當年的夜雪煙創立的?”
“不錯,她創立了暗煞,在殺盡江湖人,卻是不知為何要栽贓給鳴鳳山莊,後來,我終於是明白,情之一字,讓她走火入魔,讓她狠下心來要報複鳳子衿。當年鳳子衿在西北荒漠遇刺,便是她下的手。”
將碗中剩餘的藥喝盡了,枯葉理了理思路,問道:“穀主,這麼說她想要殺凰將離,殺我,殺鳳千楚?”
麒麟子接過空碗,抬眼看著枯葉,黑色的眸子沒有半點神情,點頭道:“是,因為你是鳳月夜,因為你是步卿遙的兒子。為了情,她已然是將自己曾經深愛過的人都恨之入骨了。這便是我同你說,若是你要陪著她,就用枯葉的身份的原因。”
仿佛被異物卡住了喉嚨,枯葉,亦是鳳月夜不置可否,這麼一個突如其來的身份,讓自己一下子變得複雜了起來。他沒有說話,等待麒麟子的陳述。
“夜兒,你要記住,你與凰將離之間的鴻溝不僅僅是身份,還有你母親的仇恨。就算此刻凰將離沒死,夜雪煙也勢必會想盡辦法弄死她,畢竟在她的心中,鳳子衿是破壞她與步卿遙感情的人。”
枯葉直起身子,傷口微微刺痛,卻隻是皺了皺眉,他轉過身子,滿腹的怒火皆凝聚在他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中,掃過麒麟子堅毅的臉龐,兩人的目光在空中交彙,空氣中是沉重的呼吸聲,一個聲音從他口中發出:“從今天起,我鳳月夜,亦或是枯葉要把所有失去的東西,全部拿回來!自然,包括那凰將離!”
春意漸濃,院子裏那棵桃花樹,一樹的粉紅。
入夜,涼風習習,滿地是落盡的花瓣,層層疊疊鋪在地上。
仰望天際的那一輪明月,盡是圓的完美無缺,又是一個月圓之夜。
鳳月夜靜靜的站在院中,負手仰望高掛於空的明月,朦朦朧朧中,盡像是著了魔一樣,那抹帶憂思的眉,微微蹙起。這一個月以來,除卻養傷的那幾日,已經有半個月餘奔跑在外,大江南北,偏山遠島,盡數都跑過,卻是依舊沒有找到那人,哪怕是屍體也好。
院外是一陣喧囂,而此刻的自己,卻躲在這喧囂之外,負手靜觀這一片妖嬈月色。
一個月前,靜慧師太也就是夜雪煙夥同夜郎王包圍了鳴鳳山莊,若不是他提前讓魏老帶著鳴鳳山莊一眾弟子去了伏魔山,此刻怕已經是生靈塗炭,一片狼藉了。
鳳月夜拽著飛鴿傳書的那一刻,抑製不知心中洶湧怒意,翩翩紙屑從指縫中落下。憋了半響,隻說了一句話,“我究竟是不是她兒子!”
麒麟子站在一旁,似有似無的笑略過臉龐,卻沒有說話。
不知何時,那輪明月已隱於雲層之中,而置於萬千思緒中的鳳月夜,卻依然負手遙望,仿佛要看破那重重的雲層,直至透析那一輪照遍凡塵每一個角落的明月。
將離,你如今究竟是死是活?若你還活著,究竟在哪裏?讓我知曉好不好?握緊手中的那一縷青絲,鳳月夜的眸似乎要凝結出水來。
鐺鐺鐺……三聲更響將鳳月夜思緒拉回,低眸間,卻見身上不知何時,已經多了一件銀色大髦,轉身卻見那女子靜靜的佇立在一側,那倚著的朱紅欄杆,頓時也失色了不少。
幾月不見,眠燈似乎已經褪去了那青澀,如今宛若天邊的一株雛菊,清新淡雅。
鳳月夜微微鬆了鬆擰緊的眉,淡淡對她道:“謝謝。”
她從欄杆後麵閃了出來,微笑的擺了擺手,指了指天上隱去的月亮,環手抱住自己雙臂,做出一個怕冷的樣子。
鳳月夜自顧的低下頭,挽起銀色大髦,坐在鋪滿了花瓣的青石階上,手指隨意拾起一片花瓣,放在掌心指點玩弄,像極了一個孤單的孩子。
眠燈停下腳步駐足不前,遠遠的看了鳳月夜片刻,才一步一步輕輕的走到鳳月夜身邊,怕是踩碎了這一地的粉紅。
她撩起湖藍色長裙,緩緩坐在他的身邊。
玉兔忽地跳出了雲層的包圍,狹小的庭院灑上了清冷的銀光。
夜風吹皺了一地花瓣,幾片粉紅盤旋至眠燈的白色的繡花鞋旁。她伸出手,撿起最漂亮的那一瓣,放入鳳月夜的手心。月光下,她的臉被印的如蟬翼般晶瑩透明,那抹溫柔的笑停駐在她唇邊。
鳳月夜回過神,眸光從她的側臉移開,細細的摩挲著手中如同那人笑臉般完美的花瓣。
“你越發像那人了……”他笑著說道,卻沒有說出那個熱是誰。那是他這輩子都放不下的人,是他思念過無數回的人,丟下了孤身一人的自己,甘願遠赴黃泉的人,那是他這輩子最愛的人,卻沒有及時送她一程的人,那是他這輩子都永遠忘不了的人,卻也是最無情的,拋棄他的人。
眠燈依舊嘴角含笑,伸出自己的纖手,握住鳳月夜的寬厚的手掌,手指微微抖動,便是淡笑道:“像凰將離。”
鳳月夜默默點頭,微微勾起嘴角:“她就那樣跳下懸崖,我沒有來得及見她最後一麵。”鳳月夜低下頭,似是很釋然的陳述:“我這一輩子,總是沒有機會讓最愛的人陪伴身旁,就連他們死的時候,我都沒有機會送終。”
一種無名的苦澀,從心底泛起,越是欲蓋彌彰,就越水落石出,就像他這樣,越是裝作釋然,聽起來就越是讓人痛不欲生。
眠燈清澈的眸子蒙上一層薄霧,“她不會死的。”
重新撫上胸口的痛處,伸入懷中,卻是一縷退盡了光滑的青絲,紅綢輕係,光澤不在,誰都知道,發絲一旦沒有的滋養,最終隻會變成一縷枯萎的雜草。
鳳月夜卻將它放在掌心,視如珍寶。那雙每日都緊蹙的眉,每時都暗含的隱忍和殺機的雙眸,隻有到此時,才真正的舒顏,才有真正的溫柔。
眠燈忍不住,歎了口氣:“我一直想知道她是個什麼樣的人。”
“她……是這世上最絕情的女子。”鳳月夜淡淡的說道,那磁性的嗓音,配著朦朧的月色,讓人聽不真切,他頓了頓,轉身看著略帶疑問的眠燈,又一次,一字一句的說道:“她甚至要比我還絕情。”那雙幽黑的眼眸中,溢滿了柔柔的光,一時讓人分不清,是月光更亮,還是他的眸光更明。
眠燈安靜的聽著,嘴角勾起淡淡的微笑,修長的睫毛遮去她一眸的秋水,:“我覺得她是幸福的,即使死了。”
鳳月夜低下頭,撿起落在地上的那一片花瓣,將它撕成一片片淩亂的碎片。寒風中,隨風而去,視線追逐著碎片的去處,最終停留在沒有焦點的夜空。他想起那一夜她穿著一襲紅衣,在獵獵風中,笑著和他告別,他想起那一個纏綿的吻,她咬破他的舌尖,彼此血液交融,他想起她決絕的揮劍斬下青絲,隻為給自己留下一個念想。
青絲為證,落發為盟。
我凰將離生是你鳳月夜的人,死亦是鳳月夜的鬼。
鳳月夜痛苦的伸出手,在冰涼的空氣摸索,卻隻有冷風習習。
將離……你真的去了嗎?
或者,你隻是躲起來了?
灰色的信鴿從天空飛來,在院頂盤旋了一陣,最後落在鳳月夜的麵前。他伸手讓那信鴿落在自己的手指上,隨意的取下信鴿腳上的信管,抽出其中的紙條。隨即那原本緊蹙的眉頭舒展開來,露出這一月來唯一的笑意。
眠燈看著他的表情,微微勾了勾唇角:“你找到她了。”是肯定的語氣,話音剛落便是看到鳳月夜輕點頭。“你要去找她了麼?然後將她帶回來。你不管步卿遙的仇,不管鳳子衿的仇,執意的想要跟凰將離在一起麼?”
一連串有些尖銳的問題讓鳳月夜的神情有些恍惚,他看著手中的信紙,片刻後卻是將它撕得粉碎,隨風揚入風中。
眠燈卻沒有想過要放過他,續而道:“你可還記得,你答應過我的,你要與我成親。”
拂袖起身,鳳月夜居高臨下的凝著抬頭與他對望的女子,適才那像是凰將離的氣質已然是消失不見,變回了那刁蠻咄咄逼人的眠燈。
“我記得,但我此生都不會放任她自己一人,哪怕我無法和她在一起,哪怕是,這輩子我都隻能默默地,像她守著我一般的陪伴在她身邊。”鳳月夜如是說,然後緩緩地邁出不知,沒有理會身後眠燈的表情,身影翩然間便是出了庭院。
朝歌的身影赫然出現在庭院之外,他抬著頭,月光灑在他俊秀的麵容上,憂傷而不知所謂。鳳月夜站在他身後,等著他回過身來。
“要去尋她麼?”朝歌偏過頭凝著他,伸出手,他的掌心裏有一粒藥丸,“用鳳月夜的身份?亦或是幽冥,還是枯葉?”
鳳月夜半闔起眸子,低頭看著朝歌手中的藥丸,隨後接過:“枯葉。”
幽幽的小山穀,迎來了春日來的最後一場雪,白衣女子順著小木屋的窗戶望去,窗外的月光分外明亮,平日裏青黑的山石,已經披上了一層銀裝,在月光下散發著森冷的寒光,光禿禿的樹枝裹上了雪花,倒像極了滿樹的梨蕊。
凰將離低下頭,認真的生著房間裏小火堆,火堆上的藥館彌漫著濃濃藥味兒。這個山穀的春天還真是冷,順勢裹緊了身上殘破的半塊皮毛,淩亂的長發束在腦後,隨意撥動手中的樹枝,隻聽得火堆裏劈啪作響。
她隻記得,那一夜,她在崖邊,夜風瑟瑟作響,她早已褪去那滿身的嫁衣,毅然撲向了懸崖。
醒來的時候,她就在這間小屋裏,身上仿佛經曆了分筋錯骨一樣,劇痛從身體每個角落傳來。
“我是不是死了?”她躺在床上輕哼,聲音微弱到幾乎蓋不過自己的呼吸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