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淙淙,水瀉流光。一園子的春色無邊,楊柳飛絮,紅花嬌豔滿園,白色的玉梨揚花飛鴻。在此間園子有一處獨立的院落,建在水光之間榭閣,回欄雕砌,玉閣樓台,白紗隨風而舞,儼如仙境。
白色的小碎花從敞開的雕花木窗飄進去,沾滿了窗欞和窗前的地。白絨絨的一片,似雪一般。
一陣清風吹拂而過,揚起了紗帳,帶著水汽微涼的風讓床上的人兒冷得微顫了一下。原來昏迷著的人兒斜靠在榻上,一襲雪緞白衫,清且素,隻在袖口衣角繡著精致的青色牡丹。床上的人兒是被丟棄在床榻上的,白衣有些淩亂,衣擺微撩,露出一雙姣好如玉的赤足,盈盈一握的腳踝處被栓著一條兩指粗細的鏈子,襯得那隻小腳形狀越發姣好。
鏈子不粗,卻預示著床上的人兒不自由。
水榭閣樓內侍女霓裳翻飛,正匆忙來匆忙去,不時有丫鬟低語:“莊主回來了!”
“莊主已經好多年沒來過別院了,真的回來了麼?”
“笨啊你,莊主大人已經回來了呢,還帶了個人。”
“真的真的,你如何得知?”
“哎呀,昨晚是我服侍莊主的呢,好了,快去準備浴水,快。”
也不知過了多久,刺眼的光芒射進來,讓即使緊閉著雙眼也感覺不適,隱隱約約有聲音模模糊糊傳進腦子裏:“莊主,浴水準備好了。”“嗯,下去吧。”。人兒動了下身子,發覺身下柔軟的觸感與自己在宮內有些許的不同,疑惑慢慢竄入腦海裏,暈愕一點點剝離,皺了皺眉,睜開了沉睡了一晚的眼睛。
雪白紗帳,染了紅暈,纏繞在四周,四條綠色流蘇長帶從床的四角垂下來,直拖著地,梅雕玉床,淺綠被單鋪貼在床上,紫綠軟綢,安靜地覆蓋在她身上。入眼是炫目的華麗,凰將離自知不是自己的住處,卻又沒能立刻回神。安靜地躺了好一會兒,凰將離抿了抿微幹的唇,扭過頭。隔著薄薄的紗帳,是空曠的閣樓,一層紅色染上房間處處角落;掛著水晶垂簾的門口,露出幹淨得隻有那紅色的天幕,正漸漸變得澄亮。門旁的雕花窗前,男人一身湛藍色,青絲披肩,負手身後,長身玉立,抬眼遙望仍是湛紅的天際,唇角微揚,側臉正對著凰將離,像是在沉思。
感覺到女子的目光,男人轉過了臉,露出淺淺的笑顏,然後一步一步走進,挑開了紗帳,坐在了床沿上。
凰將離愣愣的看著男人薄唇輕吐話語:“醒來了,睡得可好?”
眨眨眸子,腦袋依舊是昏昏沉沉的,她伸出手按按自己發痛的額角,卻是躲開了男人的目光。
又是一抹輕笑,男人打趣道:“你想一直躺在床上?”
舔了舔自己幹澀的唇角,凰將離深呼了口氣,還是扯開身上的軟綢被單,卻是在看到自己赤足上的鏈子時一陣錯愕。她下意識地縮縮腳,意料中的聽到了叮叮當當,鏈子碰撞發出的聲響。
凰將離低下頭,斂著眉,問出心中所想:“這是哪裏?我為何在這?”
青酌看著女子的發頂,微微笑了:“我帶你回來的。”
抬起頭,精致的臉上仍是不解,遲疑了下,凰將離問道:“那為何我不知?”
“哦。”青酌意味深長地看著凰將離,“我怕你不肯,所以耍了點手段。你可還記得那家宴上的烈酒。我隻是讓你沉睡了。現在,”青酌用手挑起了她的下巴,凰將離瞬間瞪大了鳳眼。
“你隻需要好好的留在這裏,讓這滿園春色陪著你。你不再是鳴鳳山莊的影子,不再是宮中那鳳儀公主,你自由了。”低緩的聲音沉沉地在闊大的空間響起。。
凰將離別過頭,讓自己的下頷脫離他的掌控。睜大的鳳眸半闔起來,凝視著那泛著銀色光芒的鏈子,輕啟唇道:“這就是你所謂的自由麼?你隻不過是換了另一種方式囚禁我而已。”曲起雙膝,手臂緊緊的環住,她整個人蜷縮成一團,眼神卻是漸漸渙散。
被這般的諷刺,青酌卻是不惱,撩起凰將離肩頭的一縷發絲在指尖把玩著,語氣輕柔且飄遠,宛若是在回憶:“我花了五年的時間打造這座園子,便是幻想著有一天,同你一起永遠生活在這裏,我等這天真的很久了。”
“這裏四季如春,你不是喜歡花麼,我便種了滿園子。還有那荼糜,便是永不會凋謝了。將離,留下來,留在我身邊,我不會再讓任何人傷害你,鳳月夜也不可以。”伸手欲將人摟進懷裏,卻是被躲開,青酌有些陰鶩的半闔起眸子,卻是沒有說什麼,隻是起身,吩咐候在門外的侍女道:“去將浴水抬進來服侍小姐沐浴。”說完,瞥了一眼床上呆坐的凰將離,便是轉身離開了房間。
齊齊的應了一聲,兩名侍女便是提著浴水小心翼翼的走進來,將木桶注滿之後便是恭敬的站在床邊,“請小姐沐浴。”
聞聲抬起眼眸,卻是帶著一抹嘲諷的笑意。她晃了晃鎖著鏈子的腳踝:“你們覺得現在的我,能離開這張床麼?”
兩名不知名的侍女微愣,其中一個卻是彎了彎唇角:“無妨的,小姐,若是不信您隻管試試。”
凰將離將信將疑的動了動身子,雙腳搭在床沿邊,鏈子便是發出清脆的聲響。她試著將腳踩在地上,站起身來,慢慢的移動著腳步。那鏈子便是跟隨著她一路的滑動,卻是沒有半點牽製到她的動作。直至走到了木桶邊,那鏈子似乎還有很長一截。
“這鏈子很長呢,完全沒有限製到小姐的活動。閑暇時,小姐還能去屋外看看風景。”侍女一邊幫凰將離寬衣,一邊笑著說道。
真是體貼呢,他為自己考慮得真是周到。她勾了勾唇角,那嘲諷卻是一閃而過。快得讓人捕捉不到。
溫熱的水一點一點浸濕著她的肌膚,她坐在木桶中,氤氳的霧氣將她姣好的身子掩藏起來,可一旁的侍女卻依舊露出欽羨的目光。長長的發絲在水中蔓延開來,如同水草一般的纏繞,糾結。侍女小心翼翼的撩起一起發絲,抹上皂角。卻是在要碰到她的身子時,被猛然拒絕。
待侍女退下後,她整個人蜷縮在木桶中,任由著水漫過頭頂。
月夜,再見……凰將離的嘴角驀然勾起一抹微笑,像是在最後的訣別,她緩緩的閉上眸子,長長的羽睫滑動著水麵,漾起一陣微微的漣漪。
結束了呢,這樣也好,死在這不為人知的地方,這樣就沒人發覺,沒人為她的離開而難過。
這樣,就不用去完成那誓言,不用痛苦,不用每次午夜夢回時,都是一身的冷汗。
月夜,對不起,我回不去了,不能再回去了。
夜闌,隻是一個夢而已,一個有你的夢。今生,夢中有你,便是了無遺憾了。月夜,抱歉,我又忤逆你的意思了,我又對你說謊了,這一次,怕是最後一次了吧……
嘴角的笑意越發的燦爛,她躺在木桶中,呼吸越發的困難,那水不斷地灌入口鼻之中。嗬嗬,馬上就要解脫了呢。意識漸漸的渙散開來,如同她漂浮在水麵的發絲,浮浮沉沉。
“你做什麼!”
伴隨著一聲怒吼,浸在水中的凰將離被人拉起來,嘩的帶出無數的水花。她猛烈的咳嗽著,睜開朦朧的眸子,那熟悉的人影帶著無限的怒意。凰將離虛弱地伸出手撫摸上那人的臉頰,緊抿的嘴角漸漸的揚起弧度。
“月夜……”
懷抱著她的手驀然僵硬,青酌看著那已然昏死過去的人,摟在她身後的手緊握成拳頭。
鳳月夜,你若不死,我將永遠無法得到她,既然如此,那便毀滅你吧。
淩關,南陲邊界,兩百人的陣仗集結,正是深冬時節,營帳中寒冷異常,到達此地已經十餘日,鳳月夜卻是沒有率著一眾隨從進入夜闌城,隻在這南陲的荒漠之上安營紮寨。
夜深,火紅的篝火點亮了整個軍帳,鳳月夜手捧著一壇酒,大口大口的灌入喉中。
“已經十日了,殿下還想到等到什麼時候?”朝歌不知何時,負手站在了鳳月夜的營帳外。
鳳月夜抬眼看了看門口的人,勾了勾唇角說道:“朝歌,來陪本尊喝一杯。”
朝歌也不客套,走到帳中,說道:“鳴鳳山莊有快馬加急一封,不知殿下要不要看?”負在身後的手中,正抓著一封書信,其實這書信青酌寫來的,上麵說凰將離與殺步嵐澈,卻被侍女撞見,結果殺了侍女滅口,並且逃出京城。朝歌思忖了半日,還是決定將此事告知鳳月夜。
鳳月夜伸出手,冷聲道:“拿來。”盼了多日的書信,一封也沒有收到,自從孩子沒了之後,凰將離與自己生疏了不少,連一封信也沒有,自己雖在營帳,心中卻時時牽掛。此刻聽說有書信,想也不想,伸手便要。
朝歌沉默不語,將書信放倒了鳳月夜手上,警惕的看著他的神情。果不其然,鳳月夜將手中的信揉成一團,重重的扔到地麵,神色陰沉道:“這信上的內容,我一個字都不信。”
伸手拿起案幾上的太鳳驚藍,一個箭步走到朝歌麵前,又重複說道:“這上麵的內容,我一個字都不信。”
朝歌淡淡一笑,淺色的眸子微微眯起:“我也不信,所以我飛鴿傳書給了在京城的線人,而且已經得到了答複。”
“什麼?”鳳月夜急忙問道,深幽的眸子裏透著渴望。
“皇宮中傳來消息,兩日前有人扮作是步飛羽和步嵐泫的模樣混進宮中將凰將離帶走,而據宮門的侍衛說,那日似乎看到了青酌出現在宮門前。也有人目睹青酌帶回一個女子,而且那女子命不久矣。”
“確實是她?”鳳月夜的心忽然疼了起來,幾乎說不出話來。
“確實是她,殿下,出發前你就已經知道她的身體,能不能挨到你再次回京,或是她來夜闌,本就難定,你又何必強求,如今有一個真心實意對她好的人,帶她遠離這塵囂,殿下你也該釋懷了。”朝歌說著,心裏卻有說不出的痛楚。不知道是說給自己聽的,還是說給鳳月夜聽的。
“你說什麼?他們真心實意對她好,難道本尊不是嗎?”鳳月夜抬起眸,目光冷冷的盯著朝歌。
朝歌卻是不懼他突然間散發出的氣勢,抬著眸子,迎著他的眸光:“鳳鳴王的真心實意,難道就是讓她做為一個殺手,滿手沾滿血腥,讓她身中劇毒還被囚禁在那夜台日夜備受折磨,還親手殺死她的孩子,讓她痛苦萬分,現在還喂她吃下那‘桃花劫’隨時等著喪命?”
“你!”那黝黑的眸中似要冒出血來,卻無法從朝歌的臉上移開。
“我沒有那麼好的興致,管你們的家務事。可我每次見到她便不由的想要去疼惜。你對她有幾分真心,所有人都瞧不出來。可憐她為了你,連命都快要沒有了,如今不是正好,放她一條生路罷了。”朝歌說著,心也不免動容,又覺得自己有些點火,繼續道:“如今,你將要迎娶眠燈,她既然嫁給你了,麒麟穀便是在你的掌握之下,對你也覺得不會存有二心,日後,你若是有機會登上皇位,就算你對她真心實意,恐怕天下人也容不下你們兄妹之間的那種情感,還不如放了她。”
鳳月夜低下頭,閉上眼幾欲滴血的眸。他深深地吸了口氣,卻是在朝歌以為說動了他時,悠然開口道:“我……絕對不會放任她離開我。哪怕是死,我也隻允許她死在我的身邊!”他轉過身子,手中的太鳳驚藍赫然出鞘,劍光一閃便是插入低下,沒入劍柄。
朝歌卻是莫名的笑了,他上前拍拍鳳月夜的肩,戲謔道:“剛有那麼一瞬間,我以為你會放棄,這般才正常,這才是我認識的鳳月夜。”說完便是悠然一歎,“如今,你是越來越情緒化,我不知道這是好還是壞,我已經探查不出你體內的真氣,月夜,在未找到她之前,在未與她說清楚心事之前,千萬不能讓自己出事。”
沒有答話,這是默默的點了點頭。有時候,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該怎麼去說,畢竟他的身體,他自己最清楚,已然是過了那段嗜血無情記憶紊亂的日子,有許多事情便是慢慢的回想起來,他才發現,他錯過了很多關於凰將離的美好,也將她傷得徹底。
“朝歌先回吧,我累了。”
朝歌目光深沉的睨了他一眼便是轉身離去,偌大的軍帳隻剩下鳳月夜一人,太鳳驚藍無奈地插在沙土中。執起案幾上的酒,盡數灌入喉中,那辛辣一路刺激到胸口,就連視覺都變得模糊了。
次日,一名侍衛神色重重的來到朝歌的帳中,接過侍衛手中的書信,朝歌看也沒看直接扔入了爐火中,喟歎道:“多情看似總無情,鳳月夜,你把我弄糊塗了。”
豔溢香融庭滿芳,流光三月蕊寒香。玉肌不頌春潮暖,冰雪含嬌冷韻藏。
輕徐步,勿聲張,恐驚花綻惹思量!隻應花落隨春去,何顧人間短與長。
推開無塵水榭的院門,凰將離正獨自靠坐在湖邊,玉笛橫在嘴角,音絲嫋嫋,宛如仙樂。銀色的月光襯著她的臉越發的白皙,那滿頭的長發隨風飛舞。青酌一時看得癡迷,眸中滿是不舍的無奈,良久,才開口道:“將離,你可願意和我一起去夜闌?”
玉笛聲戛然而止,凰將離轉過頭仔細的審視著青酌,仿佛在看一個陌生人一般,終是垂下了眸子,說道:“我不去了,你便是讓我在此處等死吧,也圖個清靜。”
青酌自嘲一笑,上前摟住凰將離的身體,說道:“我又犯糊塗了,你的身體如何經受得起舟車勞頓,何況此去是打一場硬戰,不是遊山玩水。”指尖觸到凰將離的發絲,輕輕拂去沾在上麵的梨樹葉,續而道,“我此去,必然盡早歸來,與你團聚。”
一場硬戰?雖不聞朝廷事,但凰將離也知曉如今天下太平,夜闌雖屬邊關但是要攻打卻是極其不易的。她不動聲色的問道:“邊關可有戰事?”
“嗬。”宛若是猜到了凰將離會這般問,青酌輕笑一聲,卻是滿臉的陰鶩:“就在你試圖自盡的那天,我下定決心,要至鳳月夜於死地,隻有這樣,你才能死心的留在我身邊……”
“青酌。”打斷他的話,漸漸暗紅的眸子凝著他,一字一句道:“你變得好可怕,這樣的你,好可怕。是什麼讓你變得如此偏執,你已經有千楚為何還不肯放過我呢?為何你要讓所有人都對你寒心呢?難道眾叛親離便是你想要的麼?”
青酌捧住那張精致的臉龐,勾了勾嘴角,卻是無比認真的說道:“我承認,我對千楚好感,但是,我想要牢牢抓在手中的人,隻有你!”
“所以呢?你便要殺了鳳月夜,讓我成為一具隻留在你身邊,任你擺布的木偶?這就是你所謂的愛嗎?”
青酌的心隱隱作痛,握住那執著玉笛的手,牢牢的抓住,如同誓言一般道:“是,就算你恨我,我也要這般做。”
夜色逼人,泉水在山月下泛著幽冷水色,映在溪旁竹林陰影中一人蒼白沉默麵上,正癡癡望著水花朵朵,半天默然不懂。
慢慢撩起麵前溪水潑在臉上,水中融有山頂雪塊,徹骨冰寒上臉,直激得他終於一個寒戰,清醒過來。……溪水冰冷,卻不及他的心冷。
凰將離失蹤半月有餘,他知曉與那青酌有關,卻是如何也找不到。
夜風冷冷吹將過來,身上隱約有地方在酸痛著。……雪山氣候偏寒,以往留下的病根發作起來倒比在江南時重了些。
怔怔揉搓著右手上似乎忽然劇烈疼痛起來的關節,唇邊漾起一個若有若無的苦笑,鳳月夜慢慢起身,向自己房中行去。
隻是一間臨時居住的小竹屋而已,進了房中,目光卻又落在窗台上一盆植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