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頗梨。”李聲聞判斷道。
“頗梨?那是什麼?”
蘇都匿識的少年城主脫了外氅,丟在毛氈上,蹲過來湊趣:“這是從大食商賈手裏買來的,聽說是千年的堅冰化成的,加熱也不會熔化。”
李天王卻莫名其妙地瞪了他一眼:“我和我媳婦說話,你插什麼話?”
“媳婦在中原話裏不是兒子的妻子的意思麼?”城主不解道,“使君這麼年輕,兒子都已經娶親了麼?而且這位使君看起來比你還大些?”
李天王一拍大腿:“有你什麼事!我愛怎麼叫怎麼叫,做你的飯去,我都餓了。”
李聲聞一縮脖子,避開他亂揮的胳膊,歉然道:“他不太會說人話……請郎君多擔待。”
“使君辛苦了,”城主以同情的眼神看了看他,“我漢名姓曹,名叫空花,是蘇都匿識城祭司的第二子。”
“曹空花?”李天王啞然失笑,“好一個女娘的名字。”
李聲聞不緊不慢地壓過他刺耳的笑聲:“空花水月麼?看來令尊為人十分透徹。蘇都匿識為東曹之城,郎君冠以昭武九姓,是往來長安的商賈,還是東曹貴族?”
“實不相瞞,祭司乃是東曹王的子侄,因為天賦出眾而成為蘇都匿識城的祭司,專事每年祭祀夜叉骸。”
李天王偷偷一樂,湊過去貼著李聲聞的耳朵哈了口氣:“他阿耶倒是像你,凡間帝王出身,天資出眾,最後成了祭司——就是不知道是不是被他侍奉的神明給吃了?”
李聲聞被他那口熱氣嚇得一哆嗦,連忙站起身往一邊走了兩步,找到一處沒有鑲嵌頗梨的空地站好:“可否勞煩城主,為我們講講那夜叉骸的事情?我向來隻聽聞夜叉骸是東曹至寶,卻不知其作用。這次入城之時,我們曾受夜叉襲擊,不知是否與此物有關。”
“夜叉骸是我們的水神。”曹空花雙手合十,很是恭敬地行了一個東曹獨有的禮,顯然夜叉骸在他心中地位不低,甚至比東曹王還要高,“夜叉骸給予了我們水源和降雨,給予蘇都匿識和東曹生機,給蘇都匿識人以生命。遷徙的東曹人曾在很久之前,來到蘇都匿識,那時它隻是沙漠中一片綠得出奇的綠洲。這裏水草豐美,風沙和緩,使得東曹人可以安居樂業。後來東曹王將這裏定為東曹王都,傾力建造宮殿伽藍,結果意外在王宮的地下掘出了一具碩大的棺槨。”
“棺槨?”李聲聞問,“你可知它是何材質,有何雕飾?”
曹空花皺起眉頭,絞盡腦汁地思索:“隻有東曹王和祭司見過那棺槨,聽說是青玉為棺槨,黃金鑲角。”
李聲聞追問:“可是刻滿鱗片,四角金角為夜叉趴伏於棺邊之狀??”
“使君怎麼知道?”曹空花目瞪口呆,不由得放大了聲音,“像是親眼見過似的!我雖不曾見,卻知道棺槨上四角跪著夜叉,因此祭司才推斷棺中葬著夜叉的屍骸。”
李天王剛想嘲笑愚蠢的西域人,竟不知道夜叉死了會變成青煙,不留屍體,根本不會有棺材,卻被人輕輕按在後頸上。
雖然力氣很輕,但按住的位置恰好是他的一道血管,不知怎麼的就讓他張不開嘴,發不出聲音。李聲聞微微一轉頭,嘴唇剛好從他耳邊擦過,微不可聞地說了兩個字。
“洞庭。”
洞庭所指的除了洞庭湖別無他想。
他們兩人確實一起到過洞庭湖,雖然那時的情景不堪回首,但混亂中的一些吉光片羽,仍舊透過歲月的水流沉澱在腦海深處。被人這樣一提醒,他也想起了在洞庭湖底看到過的東西。
巨大的青玉棺槨,四角用黃金雕刻猙獰水族的包角,青玉之中隱隱包裹著一汪水,晦澀不清的模糊黑影在棺中隨著雲夢風浪微微晃動。
明明不知道裏麵有什麼,麵對棺槨時,他竟然不由自主地流淚了。年幼時犯渾,被老龍君打得皮開肉綻時,他都沒有哭過,麵對那青玉棺槨時心髒卻像被人捏住,窒息的痛苦讓他無法不流淚。
疼到哭出來,對於正當壯年的龍君來說太丟臉了,他本來打算就這麼忘了。
但他的好良人總會在合適的時間,漫不經心地把這片碎羽從記憶的深海撈出來。
時時規諫,使君王不忘前事,大概就是人間所說的賢妃罷。如果此話當真,涇河龍君寧願當個昏君,寵個禍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