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卷上的陰霾被她滌淨,在烏雲之後露出的,是滿月一般美麗的少女。她明眸皓齒,唇邊銜著花一樣的微笑,五官與優流迦相差仿佛,隻不過眼瞳與鬢發俱是烏黑的。
李聲聞笑道:“怎麼,原來你不是優流迦麼?”
李天王在舞台下麵卻隻覺脊背一輕,千斤重擔轉瞬即空。他輕輕一抖,台板就從他身上滑落下去,砸在地上。
壓了他半宿的青玉高台,竟然不過是塊青翠胡楊枝條編成的木簟罷了。他訝異地轉了一圈,看到身邊那另一個抬板的人,不知何時也悄悄化出了原形。可惜他已是一副完整的白骨,叫人不能一眼辨明身份。
李天王側著頭看了好半天,才從他穩如磐石的坐姿和長頸上的鈴鐺判斷出,這是匹駱駝。它已經死去許久了,骨骼表麵光滑如玉,跪坐的姿勢看著就令人心生平靜。它不光托起過青玉台和西域的舞樂,也托起了古道上來往的商隊。
隻要看著它,絲綢之路的萬裏黃沙,也隻餘平靜浩瀚。
李天王搖頭擺尾半天,還是避開它到一邊變回人形,生怕碰碎了它。
李聲聞招手叫他過去:“辛苦了,過來歇會罷。”
李天王老實不客氣地就勢坐在地上,枕著他的膝蓋問:“怎麼回事?天一亮,什麼都變樣了。”
他們二人身處墳塚連片的玉門關外,遠處稀微可見星點燈火,隻是隔得有十幾座沙丘,隻能隱約瞧見其來自一座綠洲上的城闕。
李聲聞道:“那才是西涼州最靠近長安的城池,我們從裏麵走過,便被駱駝引來了此處。”
“我們遇見的到底是什麼,鬼市?這裏埋的都是些什麼人?”
李聲聞摸了摸他的鬢角,喃喃道:“我也不知,他們死去多時,如何詢問呢?大約是未能走到長安,倒在玉門關的西域人的墳塚罷。因此才執著於想將舞樂與果實獻給長安……不過那位優流迦,我倒知道是什麼人。你看,就在這裏。”
就在他們身側,墓地西邊有一道矮土牆,似為墓穴擋風所建。其上掛著一幅色彩斑駁的織錦,雖已褪成黃色,線條仍可辨認。畫中少女便是一名紅衣舞姬,明眸善睞,手捧一顆碩大的真珠作獻寶狀。
真珠並非繡出,而是一顆真正的綴在織物上的明珠。李聲聞用剪刀將絲線剪短,把它取了下來。
李天王仰頭看著他:“這珠子除了格外光亮之外也沒什麼特別的……”
李聲聞對他微微一笑,把真珠塞進他嘴裏,另一手隨機捂住他的嘴,不許他呼吸。
李天王掙紮了半天,還是麵紅耳赤地被迫把它咽了。
“咳咳……你這是,殺夫啊!”
李聲聞把他不馴服的碎發一根根別到耳朵後麵:“哦,是麼?”
可惜這時李天王沒法出聲回答,一股熱流猛地衝進四肢脈絡,讓他不好受極了,比擱淺在河灘上暴曬還要痛苦得多。
李聲聞一邊繼續優哉遊哉地梳理他的頭發,一邊自言自語道:“優流迦,龍王身光……可是你自己,反而看不見大千世界麼?”
他話音剛落,李天王突然一個激靈,跳起來叫道:“怎麼突然又冷了!”
李聲聞好聲好氣地安慰他:“別怕,過來,一會就好了。”
“我怕凍到你。”李天王摸了摸自己冰塊一樣的手指,往旁邊躲開。不知是否由於走動的關係,他感到遊走在脈絡裏的冰寒順著他的步子流了下去,消失在腳底。
他低下頭,看到青綠的光芒裹在自己雙腳上,正是他丟掉過半截龍骨的位置。
“優流迦,是西域人對龍族周身靈光的稱呼。”李聲聞說,“雖不知屬於誰,但大約是曾經哪條龍留下來的遺骨罷。”
李天王大驚失色:“我們如此好運,隨便迷個路也能撿到龍骨?”
“其實,這是宜生的骨頭,我一直帶在身邊。”
李天王如遭雷擊,後腦勺和舌頭都是發麻的,過了好久才能發出聲音:“什麼?李聲聞,你怎麼能這樣?”
“這是我欠你的,我隻能這樣還你。如果你實在對宜生公主過意不去,盡管對我發泄怨恨好了,畢竟那是你的親妹妹……”
“我是心疼宜生,不肯毀壞她的骨殖,如果別人設計讓我、讓我吃了她的遺骨,我定然要把他碎屍萬段。”李天王的舌尖更麻了,話說得都不利索起來,“可我最放在心尖上的人是你,不管你做什麼,我就算再怨再恨也不會傷害你。我能做的隻有——”
他張開五指,指甲瞬間暴漲五寸來長,合成一隻尖尖的利爪,想也不想就往自己腹部戳去。一熱一冷過後,那顆明珠落在肚子裏,暖洋洋的,他感覺得到。
也許那就是宜生的想法罷。但即使是宜生的夙願,他也不願褻瀆家人的骨骸,來救自己。
然而另一人的手卻比他更快地擋住了他的腹部,李天王一驚,急忙收力,但還是在他手背上留下了血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