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漢城,暑氣已消,秋意正起。陽光和煦,樹葉泛起金黃。
李芳遠如今有了自己的府邸,一個小小的四進院落造在俊秀坊,距離景福宮不遠。秋日的午後,李芳遠正在院子裏練箭,仰望藍天,高遠的空中飛鳥翱翔,在雲朵下自由穿行。
在那遙遠的地方,那一個人兒,可看得到這樣的天空?
一隻信鴿在空中盤旋,李芳遠心中一喜, 吹了幾聲口哨。信鴿聽到命令,撲棱棱飛進院落,咕咕停在了李芳遠肩頭。
李芳遠取出信鴿腳上的信條,一眼掃過,麵色大變,一拳擊在旁邊的鬆樹上:“我就知道!”鬆樹晃了晃,李芳遠掌緣出血,卻渾然不覺,一跺腳,大步往景福宮而來。
李成桂和世子李芳碩正在勤政殿內,談論新開的三個貿易港口,見李芳遠大步進殿麵有怒色,不由停住了談話。
李芳碩含笑招呼:“五弟今兒這麼早?”李芳遠不答,也不向二人行禮,徑直走到李成桂麵前,把信條往案上一拍:“你們幹的好事!”
李成桂堂堂國王,又是大將出身久曆征戰,豈是好相與的?當下不看信條,喝道:“豎子!一點兒規矩也沒有!你和誰說話?”
李芳遠怒火上湧:“我求你多少次,不要讓她去,你偏要她去!天朝後宮複雜險惡,她一個異邦弱女子,如何能立足?曹家男丁皆已殉國,你卻連曹家這最後一點兒血脈都不憐恤!”
李芳碩勸道:“五弟有話好好說”。
李芳遠猛地轉身,吼道:“還有你!保家衛國,本是吾等男兒職責,非要讓她一個弱女子拋頭露麵背井離鄉!你和你那幫儒生,整日便知公文唱和,吟詩作賦指手畫腳,你還會什麼?”
李成桂此時已匆匆掃視了信條,默默地遞給了李芳碩,沉思不語。
李芳碩被李芳遠兜頭一頓怒吼,氣憤難平。正欲反唇相擊,見國王遞過信條,忍了忍氣,接過信條看了看:“公主已說動天朝遣使日本但公主侍奉太祖時湯藥被下毒犯死罪太祖遺命皇帝力保被貶庶人於天禧寺誦經另公主問如找到王奭如何處置”。
李芳碩笑道:“這是好事情啊,王妹果然好樣的!天朝哪怕不遣使,隻要接見日本使臣順利建交,三方就能開貿易,剿倭寇”。頓了頓又道:“王妹本來已經皈依,在寺裏誦經,豈非得其所哉?倒是王奭一事有些麻煩”。
李芳遠怒極,雙手抓住李芳碩:“你就是利用她!‘得其所哉’,什麼‘得其所哉’?你怎麼不去廟裏呆著誦經?”
李芳碩文弱,掙了掙卻掙不開。見李芳遠雙眼冒火,不由有些心慌,叫了聲:父王!”
李成桂喝道:“住手!”
李芳遠恨恨地使勁一推鬆了手,李芳碩摔倒在地,李芳遠轉身對國王說道:“父王!你知道王奭在中原有多久了?”
李成桂麵色陰沉:“怎麼?”
李芳遠強忍怒火說道:“王奭在中原,明的暗的對她都是極為危險,這湯藥裏下毒,多半就是王奭所為。父王如果早告訴我,我也好一起想想辦法”。
李成桂語帶諷刺:“哦?你勢力這麼大了?天朝那裏都夠得上了?”
李芳遠忍耐道:“父王!王奭如果使壞,她肯定危險,對我朝鮮也是大不利。”
李成桂當然知道這個道理,不然也不會派兩位侍衛去求燕王。瞞著李芳遠就是怕他因此護著蓮花做出什麼過激之事,當下不露聲色地問道:“以你之意該當如何?”
李芳遠道:“王奭一定要找出來,帶回朝鮮,連他的同黨都要查明。”見國王點頭,李芳遠又小心地懇求:“事已至此,父王上奏章接蓮花回來罷!”
李成桂剛才琢磨時已猜到李芳遠會這麼說,皺眉答道:“你不知道‘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嗎?宜寧公主已是當今皇帝的人,怎麼接回來?”
這話雖是實話但國王說的甚是刻薄,李芳遠心中刺痛,還是央求道:“她現在已是庶人,對天朝無足輕重。父王奏章說說好話,貢些貢品,就說母親病重思念女兒,天朝說不定會同意的”。
國王尚未答言,李芳碩已經斥道:“你頭昏了,咒母親病重!”
李成桂擺擺手,心裏明白李芳遠對蓮花一往情深想方設法要救她。可是蓮花本來犯的是死罪,天朝並未遷怒朝鮮,自己如何能反而送上門去找事?而且她現在雖然貶為庶人,皇帝倒似乎還護著,她在寺院裏對朝鮮有益無害。日本即將遣使天朝,能推動也說不定。
李成桂拿定了主意,冷冷地對李芳遠說道:“大局為重。宜寧公主已是送出去的秀女,怎可再問天朝討回?這事休得再提!”
李芳遠發急,還要再爭。李成桂卻站起身,徑自離殿。李芳碩瞪了李芳遠一眼,跟著一起走了。
李芳遠望著二人的背影,握緊了拳頭,悲憤交集。
其實自己也知道,即使上奏章,朝廷多半也不會同意,但總想試一試。沒想到,父王居然一口回絕,完全不理她的死活!她在寺院裏,能好嗎?
自己這些年東征西戰,為父王登基,為朝鮮做了多少事!而父王,完全不理會自己的感受!難道,以後就永遠這樣受他們擺布利用?父王,然後是李芳碩?
李芳遠第一次思索起自己的命運。
洪武三十一年八月二十六日,朝鮮五王子靖安君李芳遠發動政變,趁朝鮮國王李成桂病時率禁軍突襲景福宮,世子李芳碩混亂中被殺。李成桂被迫冊封永安君李芳果為世子並於次月讓位,是為朝鮮第二代君主即朝鮮定宗。史稱“第一次王子之亂”或“戊寅靖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