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2 / 2)

倪紅小鳥般依到他身上。

亂雲飛渡。屹立空中的“精神堡壘”俯視這對戀人,像是在為他倆默默祝福。

寧孝原喊餓,倪紅帶他去找吃食。“精神堡壘”四周的房屋、商店、餐館有的被炸,華華公司的大樓被炸毀。消防隊員們在滅火,尋人尋物者大呼小叫,拉屍人拖板板車默默收屍。

敵機是要來炸的,日子是要過的。

街上的大人細娃兒傷兵叫花兒又多起來,其中不乏忙工作的求生活的逃難的人們。重慶人已適應了這種生活,一旦敵機離開,就立馬在廢墟上重建家園。隨處可見搭建的用來做商店、餐館或是住屋的簡易棚屋。棚屋的牆壁多是釘在框架上的薄木板,抹上石灰、泥土、頭發混合的灰漿,不牢固,炸彈可以震垮,垮了又建。倒塌房屋的磚頭、門板、釘子、木梁等材料都反複使用,連泥灰也從磚頭上刮下來再用。重慶人越炸越勇,不虛日本人。重慶設陪都後,這裏成了戰時政治、經濟、文化的中心。政府機關遷來,工廠、學校、銀行、商鋪、報社、文化單位等西撤而來。人們穿著各異,南腔北調,這內陸城市倒越發地鬧熱。

一個蓬頭垢麵衣襟襤褸的瘋子老叫花兒與他倆擦肩而過,他手裏拿著個缺了角的髒兮兮的土碗,嘴裏念念有詞:“修碑了,碑修了,修不修都有……”倪紅喊:“瘋子,等到,給你錢!”老叫花兒回身伸手。倪紅給了他幾塊銅錢。老叫花兒收了銅錢走:“吃小麵……”寧孝原摟倪紅肩頭:“倪紅,你心好!”倪紅說:“這瘋子好可憐。”

兩人走進來龍巷,有家小麵館的門前掛有“越炸越強”的牌子。寧孝原看牌子擊掌:“好,格老子的,這牌子要得,就在這裏吃。”這麵館室內狹長昏暗,食客不少。小老板下的麵條利索,幾乎無湯,薑蔥蒜紅油麻醬,添幾匹嫩綠菜葉,麻辣爽口。寧孝原呼呼吃完兩碗小麵,倪紅那一碗還沒有吃完:“看你餓得啊,早飯不吃就急衝衝出門。”倪紅心疼說。寧孝原笑,揪她臉蛋:“我急著看碑。”“哎喲,把人家揪痛了!”倪紅打他,眼淚兒花花。

寧孝原去前線時,倪紅去朝天門碼頭送他。滿河灘密密麻麻的川軍,實業家盧作孚那民生公司的幾艘疲憊不堪的輪船全都載得滿滿。司令長官劉湘率川軍出川抗日,未捷先亡,留下遺囑:“抗戰到底,始終不渝,即敵軍一日不退出國境,川軍則一日誓不還鄉!”川軍官兵每天升旗必同聲誦讀。太陽顫巍巍露臉,窺視潮湧的穿黃軍服登草鞋背鬥笠的士兵和大呼小叫拉扯悲鳴的送行人。倪紅立在寧孝原跟前,淚水蒙麵。恁麼多的川軍上前線打仗,前頭去的多半都死了:“孝原,你不能……”曹鋼蛋走過來,背上縫有白布條,綴有遒勁醒目的“死”字。曹鋼蛋來扭過寧孝原,非要當兵上前線,倪紅就認識了曹鋼蛋。看見曹鋼蛋背上這“死”字,倪紅的心揪緊:“鋼蛋,你該縫個‘活’字。”曹大爺走過來:“是我給他寫的,我給他縫上去的,不怕死才可活。”倪紅曉得,曹大媽躲日機轟炸悶死在了防空洞裏。曹大爺對曹鋼蛋好一番叮囑,倪紅聽不懂,她曉得,他父子倆說的是客家話。孝原跟她說過,曹大爺念過私塾,是他老鄉,老家也在榮昌縣萬靈鎮,那裏的人多數是湖廣填四川時的客家移民後代,不少人都會講客家話。孝原也會說些閩西客家話,她說是鳥語,她記得的是,說太陽好大,他用客家話說是“聶透好大”,孝原說“聶透”就是“日頭”的意思,這不是鳥語是啥子。曹鋼蛋當了寧孝原的勤務兵,他二人隨了大部隊上船。曹大爺盯兒子一陣,擰了把鼻涕,轉身勾首走了。倪紅淚眼婆娑目送寧孝原上船。寧孝原到船欄邊朝她揮手。倪紅像棵草,在江風裏歪來倒去,他擔心她要倒下,她立住了,朝他嘶聲喊叫。汽笛鳴響,輪船啟動,他沒有聽清楚她喊的話。他曉得,她是要他活著回來。他在前線九死一生,所屬川軍部隊被日軍打散,他與曹鋼蛋等十餘名幸存者被遇見的三十三集團軍馮治安部收留,參加“棗宜會戰”負傷,終還是活著回來了,就急著來找她。

“你在前線,我一天到晚擔心死了……”倪紅看他,淚眼婆娑,他沒有戰死,今天又躲過一劫,心裏高興。見他的眼神被人拽走,是個進麵館來的穿雪青色西服的長發飄逸的高挑姑娘,使力掐他,“狗改不了吃屎,就喜歡漂亮女娃兒!”

“男人嘛。”寧孝原從衣兜裏掏出包“國軍牌香煙”,看煙盒上那騎白馬吹軍號怒目向前的軍人的圖畫,嘿嘿笑,抽出根煙聞聞,劃火柴吸燃,火光在他臉上閃動,這個長頭發妹兒,弄得這麵館都亮了,“倪紅,我喜歡你,還不是因為你長得好看。”

倪紅癟嘴巴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