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咋曉得?”
“我是記者,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憑你這發問,就證明你是參加了的。”
袁哲弘不置可否笑。
他確實參與了刺殺南造雲子的行動。南造雲子生於上海,其父南造次郎是老牌間諜。她精通騎射,能歌善舞,勾引了一批國軍的高官,竊取了不少重要的軍事情報。上海吳淞司令部給國防部的擴建炮台的報告就被她竊取了,日軍進攻上海時很快就將其要塞摧毀。軍統局多次派人暗殺她,她都躲過了。她對同夥說,這些支那特工根本不是我日本特工的對手。上前年4月的那個晚上,疏於防範的她單獨駕車去霞飛路百樂門咖啡廳會見要客,剛出租界就被軍統的人跟蹤。她常去那咖啡廳會客,那裏也埋伏有軍統的人。穿中式旗袍的她戴大墨鏡,觀察四周,下車,將車鑰匙交給門童,朝咖啡廳的旋轉門走。“南造雲子!”有人輕喊。她下意識回頭,立感上當,迅速向旋轉門衝。“叭,叭叭……”幾聲槍響,她應聲倒地,33歲的日本王牌女諜魂飛咖啡廳前。那個輕聲喊她的人是袁哲弘,朝她射去了第一顆子彈,擊中她胸膛。
趙雯說:“佩服你,南造雲子就該殺!”
“是該殺!”袁哲弘說。心想,你寧孝原總在趙雯跟前誇讚自己,我做的事情是不能講的,可消息靈通的趙雯還是曉得了,我袁哲弘也是抗日的英雄,是無名英雄。大口灌香檳,拍打腦門,“咳,這香檳酒喝多了也打頭。趙雯,也是你我才說了這些,你可千萬要保密啊,絕對不能上報紙!”
趙雯乜他:“我是細娃兒呀,不懂事呀。”
袁哲弘撓頭笑,喝酒,香檳酒如蜜汁下肚,是趙雯請他來吃沙利文的:“趙雯,你還要考驗我?”
趙雯點頭:“終身大事,馬虎不得,當然要考驗。”
有得空閑的寧孝原去找趙雯,她家的屋門上了鎖。左等右等,她和她父母都沒有回屋,隻好登十八梯回返。天黑下來,昏暗的路燈亮了,他那身影一會兒拉長一會兒縮短。
重慶的夏天,屋裏是不能住人的。
十八梯的梯道兩邊擺滿了涼椅涼席涼板,坐著躺著男女老少。男人幾乎都隻穿一條腰褲,女人穿的少得不能再少,細娃兒一絲不掛,最大麵積地露出雪白的銅紅的黝黑的肌膚。蒲扇紙扇篾扇搖動,既扇風也驅趕無處不在的蚊蟲。火爐重慶的重慶人,酷暑季節在簷下街邊過夜早習以為常,見慣不驚。寧孝原穿的軍襯衫已是水濕。有小販叫賣炒米糖開水,叫賣稀飯涼粉涼麵,天好熱,沒有找到趙雯,他沒有食欲。
“冰糕冰糕,青鳥牌冰糕,香蕉橘子牛奶豆沙冰糕,冰糕涼快耶冰糕……”
穿腰褲的男童背冰糕箱叫賣,唱歌一般。他叫住男童,買了兩塊豆沙冰糕,冰糕下肚,稍感涼快。
寧孝原走過較場壩,走到人流熙攘的“精神堡壘”前,那旗杆上的旗幟一動不動。沒有風,有風也是熱風。他揮汗左拐,先回寧公館去避避暑熱,問候一下父母。走著,看見一張磁器口的彩色廣告,古鎮被清麗的嘉陵江水和蔥鬱的歌樂山懷抱,想起件難忘的事情。
“娘,你看見那群鴿子,有幾個帶響弓/巨大的眼淚忽然滾到我的臉上/乖乖,我的孩子/我看見五十四隻鴿子/可惜我沒有槍……”
他是在歌樂山巡查路過林廟5號那土牆房子聽見這朗誦的,這房子的位置不錯,左望雲頂山右望獅子山,四圍鬆林環抱。他讀過這首詩,是趙雯給他的晚報上刊登的冰心的詩。趙雯給他說,冰心是借母子倆的對話揭露那群“帶響弓的鴿子”---日本飛機對重慶的狂轟濫炸;表達慈母渴求扛槍打日寇而又不可能的遺憾心境。他尋聲輕步進屋,見一個樸素端莊的中年女士在動情朗誦,啊,她莫不就是大作家冰心啊,他聽說冰心住在歌樂山上,恭敬地做了自我介紹。中年女士說,我是冰心,您就是英雄寧孝原啊,我在晚報上看到過您的事跡,快請坐。端給他一碗老鷹茶,請喝茶。介紹了屋裏的來客。他萬沒有想到,這些來客是老舍、巴金、郭沫若、臧克家,都是如雷貫耳的大文豪。趙雯給他說過,冰心39年就來重慶了,是為躲避戰火從雲南瑞麗過來的。有關部門希望借重她的名氣邀她參加全國婦女指導委員會的工作。可冰心覺得這工作除了替當局裝點門麵外,於抗戰並無實際意義,就退還了聘書和薪金,躲到歌樂山上這土牆房子裏潛心寫作,為這房子起名為“潛廬”。這一向,勤於寫作又生活饑饉的冰心病了,這些大文豪是來看望問候她的。郭沫若在屋裏渡步吟詩讚她:“怪道新詞少,病依江上樓。碧簾鎖煙靄,紅燭映清流。婉婉唱隨樂,殷殷家國憂。微憐鬆石瘦,貞靜立山頭。”屋裏人都拍巴巴掌,老舍的巴掌拍得響。郭沫若笑問老舍,你這位“文協”的領導,深居在北碚林語堂的屋子裏筆耕,你的寫得怎麼樣了?老舍嗬嗬笑,感謝我夫人給我帶來了百萬字的長篇。冰心問,啥長篇?老舍說,我夫人九死一生從北平來渝,帶來了她在北平的所見所聞,觸動了我的靈感,我正在寫長篇《四世同堂》,寫了十之有三了。臧克家伸拇指,好,我等翹首以盼!寧孝原聽著,感受到濃濃的文學氛圍。這時候,進屋來一個要員,都認識,是委員長的禦用筆杆陳布雷先生。一番寒暄之後,陳布雷說,想請冰心加入國民黨。冰心笑說,謝謝你的好意,我要在國民黨受壓時加入還有點兒骨頭,現在你們當權了,我對國民黨也沒有什麼汗馬功勞,就不入了吧。陳布雷顯得尷尬,就言說起其他的事情。
“哈,是寧老弟,回來了也不打個照麵。”
迎麵跟他打招呼的是也穿軍襯衫扇紙扇的蔡安平。寧孝原曉得,蔡安平總部有人,又有戰功,現在是聯勤總部軍運處的少將處長,軍銜比他這個中校高,抬手敬禮:“報告處座,卑職返渝後登門去拜望過您,向您致謝,說您公務繁忙去朝天門碼頭了!”
蔡安平擂他一拳:“團座,不,師參謀長,你折殺我也,還稱呼啥您的,見外呀!”擁抱寧孝原。
二人擁抱。
“活著就好,謝謝你對家父的關照!”寧孝原說,眼圈發熱。那次戰鬥,日軍的一顆炮彈飛來,他身邊的蔡安平猛將他撲到,護到他身上,他安然無事,蔡安平的右肩被炸傷。他好感謝,為他請功,蔡安平獲得了舍身救長官的“忠貞獎章”。自那,他對蔡安平的看法有改變,以前總覺得他神秘兮兮的,還暗地裏告他黑狀,其實對他忠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