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亮的燈光下，那本書的封麵上，“文選”這兩個篆字，倒也醒目。雖說是“文選”，其實書裏也收錄了不少古詩；而且，這些古詩，也算不上有多難懂。翻看了一陣子之後，眨了眨眼，她的目光，停在了這樣幾句詩上：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纖纖擢素手，劄紮弄機杼。終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漢清且淺，相去複幾許？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這一首詩，此前她也曾掃過幾眼；如今的這個夜晚，她像是感受到了某種靈犀，隻是靜靜地凝視著。也不知是過了多久，一滴淚水滴在了書頁上，映出了那往事來：哦，那一天，風和日麗的，道路兩旁，花香襲人。在這樣一個大好天光裏，我辭別父母，上了皇宮裏派來的馬車，要到皇宮裏伺候皇上了。臨別前的那個夜晚，母親這樣叮囑我：“娟子啊，到了皇宮，見到了皇上，可要小心伺弄啊！哦，隻要萬歲爺一高興，你爹爹，你的弟弟，就有指望了。記住哦，可不能再淘氣了——”當時，我十四五歲，對母親的話，半懂不懂的，隻是點了點頭。一路上，特別是剛進到皇宮後的那幾個月，我總算弄懂了一個大概：原來，不是所有像我這樣年紀的小女子，都有機會進皇宮的；至少，父親要是有個一官半職的。這萬歲爺，也是要看出身的，那些山野村姑，可上不了他的眼睛。而母親所說到的“有指望”，是說如果能夠得到皇帝的寵幸，得了個才人嬪妃之類的封號，家裏人也就跟著沾光，就像前朝有武媚娘楊貴妃那樣的先例！弄清楚這一點後，我有點激動，接著又有點擔憂起來：這麼大的一個皇宮裏，像我這樣的人，會是多少呢？換句話說，我見到萬歲爺的機會，又是多少呢？後宮佳麗三千人，就像是三千朵鮮花吧？這萬歲爺，真看得了這麼多嗎？接下來的日子裏，那些個沐浴梳洗後的夜晚，我的心口就砰砰直跳，就隻想著那樣的一個時刻了。然而，好些個夜晚過去了，被“扛”出去的姐妹，手指頭都數不過來了；而我，依然是孤燈清影，就像那些尼姑或是道姑一樣。直到有一天，有一位上了點年紀的宮女告訴我：娟子啊，你都沒什麼表示的，那些負責挑人、“扛”人的公公們，怎麼會幫你一把呢？我聽了，心裏一陣苦笑：原來，“朝中有人好辦事”，還有這樣一層意思！這個道理，我算是明白了一些；不過，接下來的那些日子裏，我很硬氣，就是不對那些公公有所“表示”！我，我是這樣想的：如此低聲下氣、違心行賄，那萬歲爺，我寧可不見！再說，見了皇帝又能怎麼樣呢？有些姐妹，還不是一樣被他棄之如敝屣？！好幾個月之後，沒能得到皇上“寵幸”的我，和好些姐妹一樣，有了一個正式的“身份”，一個操持雜物、伺弄別人的宮女！唉，母親所叮囑的事情，就這樣成了過眼雲煙。早知道一樣的孤燈清影，當初還不如去做尼姑或是道姑；至少，她們還多幾分自由和灑脫。而這皇宮，卻是宮門深似海！不是嗎，好幾年的時間裏，我們可曾踏出宮外半步？！好在，好幾個月之前，滿腹孤寂牢騷之中，我遇見了他。那一個暮春的午後，我遇見了他。（看到這兒，梁明遠會心一笑：這個季節，蠻不錯的！）本來，對於這種一潭死水一樣的生活，我的那顆心，都有點麻木了；或者說，就像是一把刀，閑置的時間久了，早已是鏽跡斑斑。進宮好幾年了，連萬歲爺的麵都沒見著，這樣的生活，還能再指望什麼呢？當然，平日裏，我也是有點事情要做的，比如說為皇帝或嬪妃們織點衣物，有時也照看一下那位小郡主。哦，這位小郡主，玉雪可愛，七八歲了，有時候，還纏著我，叫我教她識點字什麼的。沒進攻之前，由於我是家中的長女，閑暇時，父母也讓我識識字、讀讀書。大概，他們這樣想，略知文墨，總是好的吧；至少，到時還能寫一份家書呢！以後，到了皇宮裏，我還聽說，前朝的武媚娘，其實也是一個能文善詩的才女。因此，如果有機會，我還是要寫寫字、讀讀書的。至於有沒有用，自己心裏清楚就行了。這一天，暖風熏得人有幾分陶醉，也算是一個好天氣了。平時小郡主的日常起居，主要是由一個年紀稍長的宮女負責的，這一天，她帶著小郡主，到皇後娘娘那邊去了。哦，外麵的陽光那麼好，那麼亮，屋子裏又沒有什麼緊要的事情，再不出去走走，更待何時？這樣想著，我就走出了那間屋子，到外麵曬太陽去了。向東南方向走了一陣子之後，花叢中的一對蝴蝶，吸引住了我的目光。哦，這一對蝴蝶，那翅膀是深紫色的，在陽光下，顯得格外亮麗。如果能夠把它們捉住，放在手心好好看看，那該多好！這樣想著，我屏住呼吸，盡量把步子放輕，再慢慢向那花叢走去。說來也怪，這對蝴蝶，就像腦後長眼睛似的，就在我的手離它們還有幾寸遠的時候，翅膀一振，就飛走了。本來，飛走就飛走了，可氣的是，飛出一陣子之後，在前邊一丈遠的地方，這對蝴蝶，居然停了下來。那不時振起的翅膀，似乎在說：娟子啊，過來吧，我們，我們可等著你喲！看到它們這種得意洋洋的樣子，我心想：要是讓我捉住了，有你們好看的！這樣想著，我輕手輕腳的追了上去。可惜，一旦到了身前兩三寸遠的地方，這一對蝴蝶，又是一招逃之夭夭。而我呢，沒長翅膀，自然追不上。前麵逃，後麵追，這就是蝴蝶和我所玩的遊戲。大概過了半個時辰吧，我連蝴蝶翅膀的邊兒，都沒碰上！追了好一陣子之後，我倒是慢慢心平氣和起來了：哼，想撩我，我偏偏不追了，我隻是在散步而已。而你們，隻是我無意中看到的一對小生靈，與我何幹？這樣想著，我就故意把臉扭到一邊去，連看都不看它們一眼。當然，我真正所想的是，再過得一陣子，等你們放鬆警惕了，本姑娘再殺個回馬槍，將你們一網打盡！暗自高興之時，我繼續往前走。陣陣花香中的陽光，真好，就像輕輕呷了一口百年醇釀。走出幾丈遠之後，突然聽到了這樣的讀書聲：莫（幕）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一個年輕公子的聲音！我心頭一怔，停下了腳步：這，這可是《論語》中的句子啊！這幾句話，以前我也念過，不過隻是唱月亮光而已，沒有什麼感觸。而現在這個暮春午後，似乎又有點不同了！試想一下，如果能夠到外麵去，到河裏遊上一陣子，接著又在暖風裏翩翩起舞一番，那是怎樣的愜意啊！那種時候，皇後妃嬪什麼的，倒也不值得羨慕——這樣想著，我霎時就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一般，呆呆的站在了原地。而接下來的句子，一時也就充耳不聞了。“——赤也為之小，孰能為之大？”這一句響起之時，我清醒過來了：《論語》裏的這一篇，算是念完了；那麼，接下來，還——“唉——”那公子歎氣的聲音！年紀輕輕，怎麼會歎氣呢？這樣想著，我循聲望去。那公子並沒有轉過頭來，而是自言自語道：“孔聖人其實是頗有抱負的，他特別讚同曾子的做法，看似無為，其實倒應該說是無為而治啊。如果不是太平盛世，誰有心思到河邊遊泳在風裏跳舞呢？唉，想我大唐，如今江河日下，恐怕也——”我，一個小女子，本來對江山社稷什麼的，也沒多大的心思；如今的這個時刻，我卻隻想著，如果能夠一直聽著他說下去，那該多好！那公子的聲音，不知什麼時候停了下來！大概，大概是思路一時跟不上吧？正這樣想著，一陣短暫的沉寂之後，傳來了他這樣的聲音：“那，那位姑娘，你，你——”周圍沒有其他人，而且他又是正在望著我，我隻好迎著他的目光，這樣支吾道：“我，我，我隻是出來走走，路過——”說著，下意識地低了一下頭。“過來吧，反正沒人——”說著，他向我招了招手。“這，這——”囁嚅著，還是向他所在的亭子，慢慢走了過去。看到我進了亭子裏，他微微一笑：“我，我是老虎嗎？怕我吃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