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子,沉住氣,我們,我們都來了——”一位舅爹的聲音。“他爹,前兩天還好好的——”我母親的聲音。“嫂子,看開點,有我們在——”我同桌的父親的聲音。“梁嫂,先別哭,我們,我們先去看看,看一下再說——”楊叔叔的聲音。“梁嫂,看看情況嗎,看看情況再說——”阿豹的聲音。與此同時,還有一些稍小的討論的聲音。隨著這些聲音,那腳步聲,不一會兒就到了那石凳的右後方,接著,到了我家屋簷外側的街麵上,很快就是我家屋簷下,隨即就是步入我家大門、客廳了——我父親所在的房間,與我的房間,其間相隔也不過六七米,當然,那已經是在我家的第二進屋子了。這一行人,自然是到那兒去的了。那一瞬間,我突然閃過一個奇怪的念頭:我,我最好不要讓這些人見到我;我,我最好是暫時離開這個家,到外麵走一下,哪怕是吹吹淒冷的西北風也好。於是,趁著他們不注意,我輕輕的打開房門,來到客廳之後,又悄悄地溜了出來。此時此刻,當我黯然神傷的站在這泥路一側,愁腸百結的時候,從走出家門算起,已經有半個多小時了吧?當然,到底站了多長時間,並沒有什麼實際的意思,我,我真正關心的,應該就是,再過多久,我再回家去呢?是啊,有一點,我始終是很清醒的,那就是,不管怎麼樣,總是要回家的。我之所以要出來一些時候,似乎隻是因為,當我母親和那一行人來到我家的第二進房子的時候,我哥哥、我的兩個妹妹,都不在家。哦,阿豹也在那一行人裏麵。看來,他確實也有著熱心腸的一麵。其實,有那麼一次,我和阿豹曾簡單的交流過幾句;當時,我和阿豹所談的話題,就是和我父親的病情有關的。唉,隻是,隻是他當時所說的——那時,那一天上午,隻是稍稍有點涼意,還遠不是像這樣的冷天。那天上午,說起來已快到中午了,我從外麵回來。剛走到兩條街的交接處的時候,隻見一個身影,閃進了我家側門。這麼好的陽光,光天化日之下,我尚不至於眼花,產生幻覺吧?為什麼說是“閃”呢?當我從轉彎處遠看之時,那個人已是一隻腳踏在了門檻上;而當我要定睛細看之時,整個身形,卻已是過了門檻,步入我家大廳了。這個身影,我是再熟悉不過的了。這,這是怎麼回事呢?這,這光天化日之下!我邊走邊飛轉著念頭:就這樣光顧我家,也太不應該了吧?我家,我家可不是你的小菜園啊!唉,也怪我們兄妹幾個,平時太自信了吧?嗯,我家的大門,是三開的。偏北的那一個,算是側門。平時,我們圖省事,從側門出去之後,就通過窗子來關上這側門,然後再把窗子拉好,也就算是關門了。側門更北側的這兩扇木窗,其實並沒有上鎖,隻是盡量掩好,給人一種窗子已經關好的感覺,因此,隻能說“算是”關好大門了。我們這樣做,確實很方便:從外麵回來的時候,隻要輕輕伸手把木窗一推,窗子推開之後,再從窗口伸進手來,把側門打開,接著,就可以從側門步入客廳了。不用帶鑰匙,利用窗口來關門,窗子隻是掩著的,確實很方便。隻是,在方便自己的同時,對於別人,也不是一樣嗎?我們之所以圖方便,是想當然的覺得,別人看不出。結果,結果又怎樣呢?剛才的那個人,不是如法炮製,輕輕鬆鬆就登堂入室了嗎?我,我也是有著僥幸心理的;盡管,此前我曾以此來推想別人。不管怎樣,此時此刻,我都不能再退縮了!再過一會兒,我一定要當麵問清楚:就這樣不請自來,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就算是街坊鄰居,做人,也要講點規矩吧?側門是開著的,那人大概也在圖方便,沒想到先把門關上。走過客廳,我來到了第一第二進房子之間的門檻上。也就在這時,那人回過頭來了。哦,還真是我的鄰居,我的寶貝鄰居阿豹。然而,奇怪的是,一手拿著一隻空碗的他,在見到我的那一瞬間,並沒有什麼異乎尋常的神情。稍一愣神,我注意到,那隻碗尚帶著一點濕意,應該是剛盛過帶湯汁的菜肴。哦,也就是說,原先的那菜肴,已經轉到了另外的碗裏。“梁弟,剛回來?”他似乎不曾注意到我臉上神情的變化,依然像以往一樣,自然而熱情的向我打著招呼。“嗯;你——”我這樣說著的時候,依然看著對方手裏的那隻空碗。阿豹像是想起了什麼,微微一笑,這樣解釋道:“今天上午,我煮的菜比較多,就舀了一點拿過來,讓你老鬼(父親)開一下胃口——”哦,原來是這樣!這一次,是我誤會他了。一時半會兒之間,我為自己的想當然,為自己的偏見而自責、慚愧。這樣一來,也就一時說不出什麼話來了。走上幾步之後,阿豹這樣說道:“剛才我看了一下,你老鬼胃口還不錯,吃得蠻香的,兩三年的時間,應該是會有的——”直接說“兩三年的時間”,可見他沒什麼城府,在這種時候,倒是個心直口快之人。不過,在內心深處,我隱隱想著:如果父親能多撐個一二十年,那就好了——說了幾句平時要多照料一下之類的話之後,阿豹推說還要到街上走一趟,就告辭了。他到街上去,是為了找生活,這我能夠理解。阿豹離開之後,我心潮澎湃,想了很多很多。幾個月之後的這個寒冬臘月的黃昏,回想起那樣的一件事情,我有何感想呢?當時,聽到“兩三年的時間”之際,從情感上,我是很難接受的,覺得阿豹是在信口開河,把時間說得太少了。是啊,如果說“十年八年”,不是更能給我帶來一點寬慰嗎?我的這位鄰居,居然沒能洞悉我的這一層心思。然而,實際上的情形,又是怎樣的呢?幾個月之後的這個冬日黃昏,我腦子再遲鈍,也深深地意識到,自己的母親叫了好些個人來到我家,究竟意味著什麼。幾十分鍾之前,我為什麼要從家裏留出來呢?大人們忙著大人的事情,我在旁邊,倒有點多雨的感覺。在這種時候,別人的同情、憐憫與安慰,對我來說,其實並沒有什麼實際的意思。或許,如果我哥哥、妹妹都在家的話,我也就不會出來了。四兄妹是手足,麵對著即將到來的厄運,四兄妹是應該站在一起的。我出來這麼久了,他們,我的哥哥和妹妹,都應經回家了吧?是啊,再怎麼說,到了這時候,我也應該回去了。此時此刻,夜幕四合,如果我再不挪起步子,再過一陣子,恐怕就要高一腳低一腳甚至是爬著回去了。哦,西北方那天盡頭,似乎正隱隱地傳來這樣的歌聲: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壺濁酒盡餘歡,今宵別夢寒——這一曲《送別》,是我心裏的幻聽,還是真的有人在遠處吟唱著?這,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隻是,我即將要麵臨的,就是那生離死別。歌中唱道,“一壺濁酒盡餘歡,今宵別夢寒”,也算是夠無奈、夠蒼白,夠淒楚的了。隻是,再怎麼說,人家手裏,還有著“一壺濁酒”;而我呢,兩手空空,什麼也沒有。以前,跟好朋友阿貴、阿強他們在一起的時候,出於好奇,我們也會點上一支香煙。隻是,這個黃昏,我匆匆走出家門的時候,什麼都沒帶,除了我自己。是啊,如果真能夠點上一支香煙,讓那苦澀的煙味繚繞在喉頭口腔,甚至是纏繞在心間,或許我會稍稍好受一些;現如今,除了無奈、淒楚和悲切,我就是深深的無助了。以前,不必諱言,不經意間,我的心頭,也會掠過這樣的一念:唉,哪一天,如果父親真的要走了,我,我應該怎麼辦呢?在那種時候,我就會拚命控製住自己的思緒,極力不往深裏想。與此同時,還暗自寬慰自己:梁曉靜,你這麼傻的,想這些有什麼意思呢?不,不會的!父親隻是臥病不起而已,還能夠吃飯,還能夠休息,還能夠說話,不會有什麼事情的。這樣的念頭,就像瓶子裏的那個惡魔,以後,以後,千萬不要輕易讓它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