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來,走到這時候,這樣的一段路,也走了一半多。盡管是頭痛欲裂、失魂落魄的,我也是很清醒的意識到,每向西北方向挪出一步,父親離這塵世間,也就遠了一步。我,我隻是在為父親送行;而父親,卻是再也不會回來的了,永遠的。這,這就是我人生最大的悲劇與不幸吧:我,我隻能眼睜睜的目送著父親離去,卻無能為力。這世上,讓我深感無可奈何、無能為力的事情,總是會遇上的。哦,上了馬路之後,沿著馬路,自南向北的走著。在馬路上走出一陣子之後,如今到了另一條東西向的馬路上。在這條馬路上再走了一陣子之後,西北一兩百米處的那一片小土坡,盡可以看得到了。那一片小土坡,就是這段路的終點了。再滯重、再沉重、再艱難的步子,也把這樣的一段路,走完了。在一個幾小時前就挖好的土坑前,一行人,停了下來。在這土坑前,我的眼眶,再一次濕潤了。如果還真有“歸宿”的說法,這土坑,就是我父親的歸宿了?這一片小土坡,參差錯雜著,長著一些或高或低的雜樹。雜樹周圍,野草遍地。草樹之間,墳塋座座。在這樣的一片土地上,此時此刻,頭頂上是一片陰沉沉的天空。我眼前這挖好的土坑,長兩米多,寬七八十公分,深六七十公分。這樣一個長方體的土坑,倒有點像一口井。土坑墓穴什麼的,這樣的說法,確實也不錯,不過,做白事的人,更習慣稱這樣一件事情為“打井”。是啊,除了不以找到地下水為目標,所付出的勞作,確實也和房前屋後真正意義上的挖井,差不多的。離開故土,叫“背井離鄉”;而離開塵世間之後,那所“棲身”之處,恰似一口井,這其中,是不是蘊含著某種玄機呢?然而,在這個哀痛欲絕的下午,無論如何,我是想不出什麼來了。此事此行的負責人,當地人俗稱道師,是一個四十來歲的中年漢子。這位道師,跟我母親是同一個隊裏的,我自然也認識。說起來,他家的一塊水田,就在我家那一畝三的東側。由於時辰將至,這道師,麵朝東南方,左手持羅盤,右手最上麵的那兩個手指一上一下的,正在比劃著什麼。據說,在那特定的行業術語裏,這叫點地;而我,我的直觀印象則是,這,這有點像電影裏那些炮兵指揮員在確定方位。在這樣的一個時刻,這一行人都知道,是不能發出過於明顯的聲音來的,因為這會影響到點地的順利完成。於是,在這一片寂靜中,我的思緒,也濃霧般飄散著:嗯,不管怎麼說,這位道師,是很認真的。當地人有這樣一句話:“跟得好人學好樣,跟得道師跳鬼相”。這後半句,其實也和“跟得壞人學壞樣”差不多的。不難想象,隻有在做白事的時候,人們才想起要去請道師,而在平時,對於這樣的人,則是“敬而遠之”的。當然,由於請的人也不算少,這位道師,日子過得蠻不錯的,身子也日漸發福了。說起來,那田地上的活兒,倒慢慢成了他的第二職業了。確實,在日常生活之中,懂得找地看日子的人,並不多——我這樣想著的時候,這位道師也已經完成了相應的那一套。緊接著,隻見這位道師來到土坑東南側,開始指揮好幾個成年人,如何擺正棺木的方向、位置什麼的。當這一切都妥當了之後,這位道師又朗聲說了幾句,大意是說,什麼屬相的人,此時此刻需要回避一下,以免犯衝。對於這一套說法,我不懂。然而,我卻深深的知道,這番話之後,埋土填土,就要開始了。果然,在我眼前,隨著幾個青壯年勞動力手裏鋤頭鏟子的運動,一抔抔黃土,正傾灑、飄落到那土坑裏。原本,那棺木的上麵,是蓋著一張暗紅毯子的。於是,我所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幕幕了:紅毯子上,先是綻開幾朵小黃花。隨著泥土的不斷下落,那一片淡紅,隨之消失無影蹤,繼之而來的,是一層薄薄的黃土;再過一會兒,這層黃土越積越厚,還正向地麵方向蔓延著,不斷地蔓延著。有那麼一個瞬間,我的心頭,像是給重錘猛地一陣敲擊。唉,我的天啊,最終的訣別,到了。此前不久,再怎麼說,我還能看到棺木,而現在,連棺木的影子,也看不到了!從此以後,我跟父親,就隻能隔著一抔黃土了。我,現在的我,是在什麼地方?現在,是什麼時候?我的那顆心,此前也隻是碎了一地;而現在,飛到哪裏去了?我,我隻覺得,隻覺得體內空蕩蕩一片的,真不知自己的那顆心,飛到哪兒去了?哦,民間有“入土為安”的說法。這“安”,是對逝者而言,還是對活著的人說的?那暗沉沉的一片,究竟是什麼呢?黑暗之中,那稍稍顯出了一點輪廓來的,是怎樣的一幕呢?我,我究竟是在哪兒,我怎麼會身臨其境般的“看到”這一幕呢?嗯,真的,是真的。這,這是一片荒山野嶺,一對兄弟倆,正一前一後的,艱難的走著;他們的肩上,扛著一張卷成圓筒狀的草席。哦,他們的腳步,是那樣的滯重,像是被釘在地麵上一般——茫茫夜幕下的這兄弟倆,肩上所扛的,是他們父親的屍身。那個時代的這家佃戶,一貧如洗,以至於這位做父親的撒手人寰之時,家裏人居然連幾塊板子都湊不齊,於是,這對兄弟倆,就用一張草席,草草斂起父親的遺體。然而,這悲劇似乎還沒完,按照那些大戶人家的說法,腳下的這些土地,都是用來種莊稼,用來養活人的;至於這位已然西去的朱老漢,對不起,你們兄弟倆,另擇“佳城”吧。這樣一來,除了喪父之悲,這兄弟倆還得麵對這樣的淒楚境地:盡管天地之大,父親的埋骨之地,又在哪裏呢?這兄弟倆也深知,天下烏鴉一般黑,這樣的事情,那官府,也是指望不了的。於是,這樣一個黑沉沉一片的夜晚,這對兄弟倆,扛著父親的屍身,向荒山野嶺走去。走了好一陣子之後,他們漸漸想清楚了:每走出一步,就離那些大戶人家的土地,遠了一步。而如今,腳下的這片土地,盡管荒涼而貧瘠,卻是渺無人煙,不入官府和老財法眼的。也就是說,隻要再走出一些時候,就不必再去感慨死無葬身之地了。於是,心中存著讓父親入土為安的念頭,這兄弟倆,強忍著悲痛,一步一步的,蹣跚著。也不知是走了多久,終於,他們來到了這樣一個地方。這是一個怎樣的地方呢?一片土坡,偏東處有溪水流過;而東北百十米開外,則是一片連綿無盡的群山。至於土坡本身,小草稀疏,略有一些不起眼的雜樹,不像是什麼風水寶地。這時候,兄弟倆早已是又累又餓,隻能將裹著父親屍身的草席,放了下來。寶地什麼的,也無暇多想了,先歇一下,透過一口氣來再說吧。歇息片刻之後,兄弟倆漸漸透過氣來了,開始想著如何安葬的事情了。然而,也就在這時候,一道電光劃破了沉沉夜幕,緊接著,雷電交加,風雨大作。豆大的雨點之中,兄弟倆對視一下,露出一絲苦笑:在此暴風驟雨、雷電交加的夜晚,如果不去避一下,到時候,不僅無法為父親安葬,就是自己本身,要是有個三長兩短的,有沒有人前來收屍,都將是一個問題。於是,在此緊要關頭,兄弟倆當機立斷,撒開步子,向東北方的那一片連山跑去。到了山邊之後,兄弟倆找了個山洞,暫時避一下。接下來的一個時辰裏,依然是雷鳴電閃、暴雨如注。當此情景,兄弟倆也懶得再去想什麼了。反正,大雨不止,想什麼都是白搭。終於,有那麼一個瞬間,風停了,雨住了,雷電也消失了。當兄弟倆趕回原處後,稍稍的鬆了一口氣。原來,盡管這雨很大,使得土坡前麵的小溪,頓時變成了河流,不過,由於那草席所放的位置稍高,他們父親的屍身,並沒有被洪水衝走。也就是說,為父親安葬的機會,依然是存在著的。然而,剛暗自慶幸片刻,兄弟倆又是愁眉緊鎖了:過了這麼久的時間,事先算好的時辰,也差不多了吧?隻是,這樣的一片土坡,就是石頭,恐怕也找不到幾籮筐,而且,由於出門時過於倉促,兄弟倆甚至連鋤頭都不曾備好。就這樣的一片黃土,如何安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