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整天都是忙裏忙外的,”母親哽咽道,“一天忙到晚。唉,一直都沒想到,要向你打聽一下。現在,現在——”說著,母親擦了一把淚。我心裏“哼——”了一聲:這位舅爹啊,我父親還活著的時候,你袖手旁觀也就罷了。如今,人都沒了,你還這樣說,讓我家欠你一個空頭人情。“那種話,”隻聽我伯伯這樣說道,“就不要再提了。現在,真正要考慮的是,這些,這些活著的人,以後該怎麼辦?”說著,環視了這客廳一番。過了一會兒,隻聽我姑姑接過話:“是啊,現在,現在我二哥不在了,二嫂,以後你肩上的擔子,就更重了——”說著,凝視著我的母親。我母親像是聽出了什麼,這樣回應道:“阿姑啊,這,這就不用你操心了。我,我的事情,我自己會想辦法的——”我表媽(我姑奶奶的女兒)接過話:“妹子啊,我表弟剛走,你,你要慎重考慮——”我母親回答道:“我,我也考慮好長一段時間了。這樣一個家庭,四個孩子,都是要讀書,都是要用錢的。我,我一個單身女人,還能有什麼辦法?”“我兄弟,我兄弟屍骨未寒,你,你就——”我波比這樣說道。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之後,我母親回答道:“好幾畝水田、旱地,你,你來試試看!我,我一個單身女人,沒那麼大的本事——”“二嫂,你,你——”我姑姑這樣說道。未等我母親回應,隻聽我舅舅這樣說道:“阿姐啊,到時候,實在忙不過來,我,我和孩子的幾個表哥,可以過來幫一下——”我母親搖了搖頭:“阿舅,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你家的田地,十多二十畝,自己都忙不過來!田間地頭的事情,臨時幫一下,還可以,不過,不是長久之計啊!”我表媽這樣說道:妹子啊,你,你多辛苦一點,多幫人家換換工。唉,再艱苦幾年。再過幾年,孩子大了,就熬出頭了——我母親搖搖頭:“換工,也是暫時的。我一個女人婆,人家一般是兩個勞動力,怎樣換工,才不欠人家的?到時候,就因為勞動力不足,耽誤了季節,不會再有好收成——”“你,迷的意思是,一定,一定要找個男人——”我姑姑這樣說道。前麵大人們的話語,我隻是聽出了個大概,於是隻是隱隱覺得有點不安,而姑姑的這句話,已經說得再清楚不過的了!此前,我就隱隱覺的,喪事裏的眼淚,多半還是為活著的人,為自己而流的。現在想來,那種想法,果然不無道理啊。“我的事情,我自己會想的——”我母親這樣回答道。“唉,我的兄弟啊,你屍骨未寒,現在,現在——”我伯伯慨歎道。“大姨,”隻聽我大表哥這樣說道,“既然這個家容不下你,你幹脆就跟著我們回去。在我們那兒,你不用考慮那麼多的生活負擔,隨便幹點活兒就可以了——”我母親神情淒楚,搖了搖頭之後,這樣說道:我答應過他爹,就要留在這裏,把,把這四個子女養大成人。我,我哪兒也不去!沉吟片刻之後,我姑姑接過話:“二嫂,你,你能夠想著四個孩子,那是做好的了。你,這幾年你多辛苦一點,田間地頭的活路,多想想辦法——”掃了她一眼之後,我母親這樣說道:“阿姑啊,你的話,說得倒是很輕鬆。辦法?這個家就我一個勞動力,我能夠想出什麼辦法來?是不是開春以後,我到廠裏去,叫你和姑爹回到這街上來,幫我到田間地頭做農活兒?”“二嫂,你,你——”我姑姑一時語塞。過了片刻,隻聽我表媽這樣說道:“妹子啊,你的意思是,一定要找個人來幫做農活兒?”我母親白了她一眼之後,這樣回應道:“我的事情,就,就用不著你操心了——”至此,我腦子再遲鈍,也聽得出來了,這次家庭會議,大致上分為兩派。我母親的意思是,由於田間地頭的勞作過於繁重,希望能夠找個人來做幫手。對此,以我伯伯、姑姑、表媽為其中的一派,是堅決反對的。而以我舅舅、大表哥為一方,則能夠理解;至於農活兒方麵,在力所能及的情況下,也能夠予以支持。這兩派所站的立場不同,簡直有點針尖對麥芒的味兒。說句心裏話,最近這幾個小時裏,我一直由某種惴惴不安的感覺,真沒想到,就在這個夜晚,就在我父親剛下葬沒幾個小時的這個夜晚,就要麵對這樣一個讓我感到有點羞辱難當的事情了。如果真要選邊站的話,由於對父親情感很深,在我的世界裏,確實是很難接受“繼父”這一類字眼的,因此,我傾向於站在伯伯姑姑這一邊。當然,冷靜的想一想,我母親的話語,也不是就沒有幾分道理。說到做農活,說到換工,我和哥哥,都是有所體會的;當然,那些情形,隻限於不用上課的時候。確實,家裏麵的那好幾畝水田旱地,對於母親來說,是很困難的,是很難勝任的。這幾年,生活的嚴峻、蒼白與艱難,我也算是頗有體會的了。天啊,我的天啊,我,我應該怎麼辦呢?隨著心裏的這一聲哀歎,我隻覺得,一股寒意,正透過我的脊背,直往心口方向滲來:這樣的生活,確實讓人潸然淚下。然而,此前,我就隱隱覺得,其實,離開這塵世間,對於我父親來說,未必就不是一種解脫,因為,在這個世界上,一切的一切,他都已經是有心無力,無能為力了。而我呢,一直都沒能讓淚水痛痛快快的流出來,主要原因就是,除了悲痛,我更感受到一種莫名的鬱悶與不安,如果說得形象一點,那就是,我的心口,一直壓著一塊大石頭。在這種情況下,如果能夠哭出聲來,簡直就是一種奢侈與幸福了。當時,那種鬱悶與不安,究竟是什麼,我心頭模糊一片,自然還說不清楚,如今,聽著這樣的談話,那冰山之一角,最終露出來了。逝去的人,其實並不需要多少眼淚;活人的眼淚,多半是為自己而流的。如此蒼白、苦澀、無助、艱難的日子,讓我深深的體會到,如果還真能夠淚流滿麵,哭過一場之後,人就會輕鬆、好受多了。而我,生活的艱難與苦澀,就像那越滾越大的雪球,在這種情況下,我,更多的是,欲哭無淚。哦,記得有這樣一種說法,“莫斯科不相信眼淚”;我,我倒是很想知道,也不知哪個地方會相信眼淚?這樣的一個家庭會議,最終是不歡而散。時間,就像堅冰之下的細流,依然在艱難而緩慢地流逝著。接下來,是好些天之後的一件事情了。哦,那是暮春裏的一天,時近正午的時候,我拖著滯重的步子,慢慢回到了家門口。雖說已是暮春時節,隻是,我心頭的寒意,未必就少於那嚴冬時節。在屋簷下,推開那木窗之後,我伸手開了偏東北的那扇側門。越過門檻之後,我發現,客廳裏空無一人。過了中門,到了第二進屋子,除了我自己,依然沒有第二個人的影子。在第三進屋子,也就是我家的廚房,我也隻是和自己的影子在一起。餐桌上,沒有菜的影子。揭開飯鍋,飯粒倒是見到了一點兒,隻是,我粗略的估算了一下,再怎麼顆粒歸碗,我所能夠吃到的米飯,都不會超過一大口。說得誇張一點,塞牙縫兒都不夠。“唉——”的一聲長歎之後,我重重的坐在餐桌旁的竹椅上:唉,今天怎麼這麼倒黴的,從學校裏失意而歸也就罷了,誰知道回到家裏之後,連吃碗飯填一下肚皮,也成了泡影。那句話說什麼“福不雙至,禍不單行”,倒是說到點子上了。這,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比較合理的猜測是,去外地趕圩之前,伯伯是煮了午飯的了。不巧的是,所下鍋的米,放得偏少了些。我哥哥和我的兩個妹妹,放午學回到家之後,三下五落二,就把這本就偏少的飯菜,吃光殆盡了。可悲之處就在於,這一天,因為耽誤了一點時間,我是最後一個回到家的,於是這一刻就隻能餓著肚子,坐在這竹椅上了。如果母親還在家,當不至於是這樣一種情形吧?安葬父親後的那個夜晚,我家的客廳裏,曾開過一次家庭會議,隻是,那樣的一次會議,卻鬧了個不歡而散。過年之後,事情一步步的朝著我不願看到的方向發展。在這種情況下,伯伯姑姑站在我們兄妹四個這一邊,不希望再有人再來;眼看著無法調和,一氣之下,母親就先到外麵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