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潰爛12(1 / 2)

佐佐木森已經是位年過七十的老人家,歲月按下了他的頭顱,卻拉高了他的脊背,使他隻能彎著腰走路。沙礫夫妻的日語水平都很一般,除了幾句打招呼的口頭語,幾乎很難說出一句完整的句子。好在佐佐木老人學過幾年漢語,雙方勉強能夠交流。

彼此做了自我介紹,老人心情不錯,主動帶著兩人參觀自己的畫作。讓沙礫感到意外的是,妻子口中這位“前衛畫家”居然很健談。

“貴國開放之後,我常來拜訪,”他麵帶笑容,臉上的皺紋擠在一塊,兩條蒼白的眉毛長得嚇人,垂下來,幾乎蓋住眼睛。“我深愛貴國的悠久曆史,總渴望在貴國的文化中尋找到創作的靈感。早在隋唐時候,我國便將貴國作為老師看待,隻是後來……”他搖頭歎氣。

短短幾句話,沙礫便感覺到了這位老人的悔恨之心。

“如葉小姐所說,家父的雙手沾滿了鮮血,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對於貴國人民來說,他是個罪人;而歸國之後,他又將那股莫名其妙的怒氣撒在了家母和我的身上,便又成了家庭中的罪人。實際上,我十歲那年,家母早逝,便要歸罪於他啊。”老人話裏帶著怒氣與悲傷。

聽老人說起家事,兩人不便插嘴。

佐佐木先生搖頭苦笑一陣,“算了,不說他。還是談談美術吧。葉女士,您也是位畫家嗎?”

葉秋擺手道:“不敢。稍有涉獵而已。”

沒想到佐佐木老人反而笑了,“這很好,很好。美術之道,其根本在於領悟力,也就是您剛剛提到‘審美能力’。隻要能從作品中領悟到畫作者在作畫時的心境,那便再優秀不過了。方才您提到,那副作品中發狂的男人,是以家父為原型創作的。那麼,我冒昧考考您,可以嗎?”

“請先生指教。”

“您看,畫中男人的腦後,那團烏雲,到底是什麼呢?”

葉秋想了想,清了清嗓子,脆聲答道:“要是作品出自別人之手,我大概會將它理解為某種象征吧。它既是人性中的醜惡,又可以代表著戰爭對人類個體的塗毒和傷害。正是在這團烏雲的‘慫恿’和‘控製’下,原本正常的人類才會異化為凶殘的野獸,爆發出那樣歇斯底裏的憤怒。但,”葉秋莞爾一笑,“也正是因為它是先生您的作品,所以這樣的解讀,難免有些膚淺了。”

沙礫奇道:“不是嗎?我覺得你說得已經很到位了吧。”

葉秋白了丈夫一眼,繼續對老人說道:“容我冒昧。先生的畫作裏,常常出現這樣的黑色烏雲狀物體。其出場的作品中,主題並不一致。剛才那副《歇斯底裏》,尚且可解釋為人性之醜惡;但,在《童年的夢》中,也有它的身影:伸手擁抱嬰兒的那個人,同樣被烏雲覆蓋了身體。這該如何解釋呢?”

老人欣慰點頭,示意葉秋說下去。

“還有,《山林》和《弈秋》中,也出現了烏雲。前者描繪了一處僻靜的林子,烏雲從地底漫起,吞噬了樹幹;後者憑空想象了古代圍棋大師弈秋下棋的場景,但與弈秋對弈的,卻不是某個具體的人,偏偏是這團烏雲。”葉秋輕咳一聲,“綜上所述,我想,先生筆下這位‘常客’,一定有著更深層的含義。”

沙礫注意到,老人的眉頭完全舒展開來,幾乎以興奮的口吻催葉秋作答。“那,到底是什麼呢?”

但這問題實在過於艱澀,葉秋皺眉思索半天,最終搖頭道:“非要說的話,我隻能將它稱為‘夢魘’或‘恐懼’。這東西……既能控製人的心智,又對人類充滿了侵略性,它不僅吞噬大自然,更處處與人爭鬥,實在可怕。與此同時,它又看不清、摸不透,把自己藏匿在一片烏雲當中,幾乎沒有實體,讓人叫不上名號。”葉秋笑道:“應該說,先生的作品之所以被冠以‘無名的恐懼之源’,大概也源於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