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杭州去到汴梁可走水路,而三郎原先的那些驢馬也因在偎翠樓大火中跑散,沒了下落,於是他單租了條結實小巧的舫船,同五德與朱夫人沿運河北上。三人一路上說說笑笑,竟是分外有樂趣。
玄珠也曾私下猜度,隻覺得這朱夫人眉眼風流,說話也酥人筋骨,毫不矜持,恐怕不是好出身。三郎卻不甚介意,言道:“哪怕曾為娼門女子,既從良了,也當以禮相待,況且她還義助長鳴兄轉來,可說是咱們的恩人,莫要去猜度人家。”
玄珠諾了,也不敢再多言。
如此日間行船,晚上在船上歇息,漸漸地離汴梁近了,而竟沒有一個妖邪前來冒犯。五德和朱紅都不動聲色,隻是守株待兔。
眼看著還有一天的路程便要到汴梁了,這日黃昏,三郎憋得氣悶,命船家靠岸,領了玄珠上去散步,而五德和朱夫人在艙中下棋,推卻了不去。
五德落下一枚白子,卻破不了朱紅的圍攻之勢,不由得皺眉苦思。
朱紅輕輕招手,一旁侍立的養娘“劉吉”就添上些香茶。朱紅笑道:“小狐兒,眼前這局你已經走到了極致,若能夠找到關節破了,那自然就可以勝了;若你現下隻求穩固,可保一時不死。”
五德笑道:“姐姐瞧我如今是躊躇不決麼?”
“正是。你這裏磨磨蹭蹭,已經看透我的局了,卻不破不進,是什麼道理?莫非真要等和?”
五德卻笑道:“其實在我心中,從未覺得有真正的和局。任何執子者,和了就是輸了。下棋就如作戰,隻有雙輸,沒有雙贏。”
朱紅丟下手中翻轉的黑子,慢悠悠地端了茶碗,眼見得落霞滿天,竟然鮮紅如血,不由得皺了皺眉,道:“眼見汴梁就要到了,凶煞也近了,小狐兒,我倒可教你一個乖。”
五德問道:“姐姐預備怎的?”
朱紅一邊品茶一邊道:“你我雖已知真凶,卻也知道三郎是文昌星記了功名的人。你我不必過於勞心,隻須提防那真凶找來更大的邪魔為禍就可以了,不必顧慮其他。將送三郎進貢院,你我兩人都已找好了離去的借口,他必絲毫不疑。那真凶後麵要做什麼怪,自然都是讓魁星煩惱的事情。如今你守他守了一路,把一個囫圇人送到這裏,明天便就可以交割完畢。我倆雖設下了除害的計策,也不是一定要費力氣實施的,平安到京就不就夠了?”
五德看著棋盤上的殘局,搖頭道:“姐姐又在拿話探我。我卻知道姐姐的意思——姐姐這一番話,何嚐不是我數月前所想的?即便是到了嶽州,我還存了這樣的念頭。不過我既然已經送三郎到了這裏,索性還是將後患給他除淨了吧?”
朱紅抿嘴一笑,道:“小狐兒,其實你可知你最招人疼的地方是什麼?”
五德麵皮也厚,涎著臉道:“在下處處都招人疼,不知姐姐說的是什麼?”
朱紅啐了他一口,正色道:“我知你雖來報恩,卻實在未對三郎起那感激的心思,不過為了修道精進而已,沒料到三郎生性質樸純良,竟是個難得的好人。他把你這小狐兒當摯友,你豈會敷衍了事?你說是報恩,實則難拒人間溫情,這在我等獸類中著實可貴。要我說來,懂得這一點,你的修為較其他同宗精進也不是異事。”
朱紅這番褒獎,讓五德都有些猝不及防,仿佛平白得了個彩頭,即便麵皮再厚,也不由得暗暗發燒。
朱紅見他窘了,也不多說,將茶杯放下,一麵提他黑子死棋,一麵拿起一枚黑子在棋盤上放落,催促道:“你這囉嗦的小子,快快出招,難道要我等到天黑不成?”
五德突然對他笑笑:“姐姐也如此急性兒啊……好吧,就如此了。”
他拿了枚白子落下,竟頃刻間解開己方之圍,殺出一條生路。
朱紅呆了一呆,大笑道:“好你個小狐兒,竟真不要和局了!”
五德一拱手道:“承讓、承讓,多謝姐姐不下狠手殺我。今晚這一局,我倒還請姐姐莫要客氣,務必盡全力。”
朱紅舒了口,嫣然一笑:“那是自然。”
子時剛過,太陰如鉤。
一條舫船停靠在運河岸邊,前邊的竹簾垂下,後麵兩間艙房都關了門,靜悄悄地沒有聲息。此地離著碼頭有一裏多路,恰好鄰近一片富家巨賈的廢園,最是安靜,河邊的野草沙沙而動,周遭隻聽得秋蟲啾啾與蝙蝠拍翅的聲響。
兩個船夫正搭了條棉毯,睡得香甜,忽然有靛藍的裙裾和綠色的繡鞋來在他們身邊,然後一隻玉手輕輕在鼻端一掃,那船夫的鼾聲就更大了。施法之人見有了效用,忍不住輕輕一笑,月光下隻露出張珠圓玉潤的絕美麵孔——原來竟是朱夫人。
她向身後的仆婦耳語了幾句,那婦人便扛了船夫去丟在岸上。
朱夫人推開一扇艙門,隻見兩個臥榻之上,三郎與五德睡得正香。她緩步上前,若方才一般先迷了二人,然後來到三郎跟前,解開他衣衫,露出胸口佩戴之銅鏡。
這銅鏡感她妖氣,陡然泛出金光,然後背麵八卦轉動,鏡麵上竟然顯現出一個漩渦。朱夫人連忙後退,卻覺得渾身乏力,心口腦門無一不痛,仿佛內髒都要叫這鏡子吸了去。她咬牙想逃走,足下卻邁不動半步。
不多時,那漩渦便越來越大,朱夫人也氣息奄奄地仿佛要昏死過去,就在她倒下的時候,身上卻突然綻出一簇紅光,也被吸入漩渦中,船尾處同時有人淒厲地慘叫起來!
隻見這時睡在旁邊胡五德猛地跳起來,喜道:“得了!”
而站在三郎旁邊的朱夫人已經變回來九尾狐仙朱紅娘子的模樣,素顏紅裙,明豔不可方物。
二人身法如電,立時穿過艙房來到船尾,隻見一個人蜷縮在舵旁,翻轉哀號。五德冷笑道:“如何?縱使你藏得奸巧,今日也須露出本相了!”
他踏上一步,抓住那人的頭發拖了過來,竟是書童玄珠。
此刻這少年原本尚存稚氣的臉已經扭曲變形,條條紅絲布滿麵皮,看著甚是怕人。他眼看著五德,雙目中似要噴出火來,卻又手腳無力,抵抗不了。
五德笑道:“這狐火的滋味如何?隻怕奇經八脈都烤著吧?”
玄珠顫聲道:“你這畜牲……如何……曉得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