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祖母之家(1 / 3)

很快到了夏天,天鵝洲的油菜籽老了。農人穿著粗布大褂在地裏收割。鳥兒在潭邊樹枝上唧唧鳴叫,水在潭裏青綠蕩漾;風在農家陽台上吹得涼爽。農家屋旁的桃花開了又謝了,結成手指尖大的桃兒。赤露著臂膀的農婦在桃兒樹下剁著樹枝。菜地的菜兒青綠的,稀釋著夏天的溫度。天鵝洲的一切都還是平和溫暖的。而多年前洲上如此季候裏會是如何情形呢?會有這夏日風中的機器轟隆?會有這寧夏之中的驕陽與烈日?風把潭邊的樹葉吹得直閃,那綠也隨風閃動一股涼。柳樹,構樹,水杉,紅杏,各類樹木在洲上盡情生長盛放。而久遠前的故河口有這些樹木人家麼?鳥兒從農家屋後的樹尖飛起,在空中搖擺,似被風吹著搖擺的。

多年前,我的祖父就住在這片土地上的某戶人家裏。那時這裏不叫天鵝洲,叫故河口。祖父剛從湖南益陽麻河口鎮的一大戶人家流落至此。麻河口是益陽著名的苧麻之鄉。

三曾祖父在麻河口鎮開了家紡織作坊,三曾祖母年輕,漂亮,能幹,隻是一直沒有生育。曾祖父就把祖父過繼給了三曾祖父。

祖父三歲就過繼給了三曾祖父,自小不與他自家的弟兄一起過。三曾祖父是個懦商。與三曾祖母非常相愛,對祖父也極盡疼愛。家裏的小作坊,算不得廠,卻收入可觀,日子過的非常豐裕。由此祖父比起他的幾個嫡親兄弟來,可謂有著天壤之別。長到青年便是中等身材,長相清秀,氣質文弱的一書生。就我的另幾個祖父自小就自力更生,過著吃虧耐勞的窮苦農人生活。與書生搭不上邊。

曾祖父一共養育了八個兒子。祖父是曾祖父的第四個兒子。

就我記憶深刻的有三個,一個是故河口對岸箢子口鄉的幺祖父。就是小時候在堤坡上尋菜,總遇見的幺婆婆的男人。幺祖父在記憶中,總撐著一根拐杖,儲著一把長長的白胡子,戴著一頂黑色帽子,很清秀而文靜。也由著幺婆婆那樣的賢惠美貌,溫柔能幹。所以幺婆婆是不能忘卻的,而幺祖父倒記憶模糊。幺婆婆煎的蛋黃糍粑是不能忘卻的,因為太香甜了;幺婆婆紮的稻草把子也不能忘卻,因為燒過之後還是個把子,多神奇;幺婆婆泡的黃豆芝麻茶,更不能忘卻,因為喝著太親切,親人的味道。幺婆婆的土牆屋前的大水溝,就如外公門前的大水溝一樣,有著高大的扳箏子與緋紅的夕陽。更有的是那一脈如夕陽柔和的親情。幺婆婆在大水溝裏捕捉來幾條魚,養著,直等我們來了吃。或做好了幾桌豆腐,熬了一桌麻糖,放著,也等我們來了吃。

每年初二,我們都要到幺婆婆家去拜年,搭著村上那條自家的渡船,爬上那個長滿了柳樹的大堤坡,上了某條鄉間小路,尋到小路旁的某戶人家。幺婆婆正在門前張望。那道兒真長,那村莊真大。走著走著,快到門前了,卻走不動了,踹在那不肯走,等九江叔叔他們來背。每每這時候,九江叔叔或張本叔叔的身影真出現了。於是我們就被叔叔們背到了幺婆婆家。

幺婆婆一共養了五個孩子,除了九江叔與張本叔外,還有一個啞巴小姑,一個七英大姑。一個張文叔叔是單身漢。

待我們到了幺婆婆家,幺婆婆就把準備好的東西,拿出來給我們吃。幺婆婆的孫子不多,就三個,所以對我們特別好。而幺祖父在記憶中總是隱藏的,很少出門,也少說話。據說患有肺病。這是他不常出來的原因,素日吃飯也不上桌,就一個躲在房間吃。他獨在那囚禁的天地裏想什麼幹什麼,是大家不知道的。但我們很小就知道河那邊,有戶人家跟我們是親戚,那人家就是幺婆婆家。

另外一個是三祖父。三祖父個頭很高,聲音洪亮,目光如炷。仿佛武俠小說裏描寫的英雄。至於三祖父有些什麼家人,我是不知的。因為小時候隻見他來,沒見過他的家人來。晚上放學回家,隻要是三祖父來了,在好遠的地方,都能聽見他說話。一般這個時候,父親也會罕見的留在家裏。

黃昏臨近,故河口的狗似乎也聽見了三祖父的聲音,跑到廚房找母親要菜湯飯吃,與我家的那隻叫來寶的大白狗搶得打架。鹿女說,她也記得,就是玩得很認真,也能感受到裏麵親人見麵的溫暖,猶如母親廚房的晚飯香。都不知道他們如此濤濤不絕的講些什麼?湊過去聽,隻是聽不懂。三祖父每次來都住一個星期,然後就回去了。每次都是傍晚,我們都不記得他的像了。壓根底,我們就沒見過他的相,因為他長得實在太高,看不到。想象中,他有些象張飛,那也是我們不敢仰望的原因。所以對於三祖父,就隻記得那個洪亮的聲音,豪爽而溫實。

再有一個,也是個白胡子老頭。是幾祖父?不記得了。這個白胡子老頭與前麵那個白胡子的幺祖父完全相反。他是遊四方的,一年四季沒幾天呆家裏。說他是老頭並不確切。因為那時他才四十歲,隻是儲了一把白胡子。臉容比起幺祖父還清秀些,算算應該是七祖父。他一年四季到處遊走,是個賣麻糖的。

他的麻糖又白又嫩,我可喜歡。每次隻要祖母一給麻糖吃,我就知道七祖父來過。他不是專程來的,是賣麻糖來的。挑著一擔麻糖從湖南到湖北差不多就賣完了。能賺多少錢,我不知道,他家有多少人,也不知道。我就知道,有個賣麻糖的祖父,真是幸福。

麻糖在那時是很為勁的小吃,一般人家還沒錢買。七祖父磕麻糖的小刀又快又漂亮,隨便一磕,麻糖就下來了,而且賊準,不會多出一分,也不會少去一厘。都不知是七祖父的小刀好,還是他磕麻糖的水準高,再或是麻糖自己太好。總之,那是我小時候感覺非常神奇的。每每跟在七祖父的擔子後麵一跑兩個村。七祖父也會把人家磕剩了的麻糖沫沫給我吃。就如二叔在別人家裏打糍粑,把棒子上剩下的一點點糍粑沫沫,剝下來給我吃一樣。那味兒格外香甜。夾著鄉村溫暖的飯香,或淡淡溫暖的夕陽紅。

鹿女與我那時太小了,現在亦都記不清七祖父的像了。

這是我祖父及祖父們的大致情況,再交代下我祖母的一些情況。

祖母出生武術世家,姓許,叫七友。家中開有武館,幾個哥哥都是武功高強的人。祖母最小,是家中獨女。祖母的幺哥哥如唐伯虎一樣文武雙全,英俊瀟灑,風流成性,玩富貴人家的女人,被人暗算了。幺舅爹性格梗直,人又清爽,招人妒忌,才是真。另兩個哥哥抗日戰爭時期被抓去當了壯丁。一個時期裏,曾來信尋祖母這係人,說是到台灣去了。另一個也來過信,說是在中央,當了大官。那時我父親還小,沒讀書,也不識字。祖母不敢把信給大家看,祖父雖是個秀才,卻已不理會那些塵世的事了。也如幺祖父一樣,撐著根拐杖,儲著把白胡子,在家不出門,也不上桌子吃飯。不是患了肺病,而是得了氣喘。用不得力氣幹活,活死人般的活著!再說,那時代沒有那些是清閑的,有了,興許還不清閑了。由此到死,祖母也不知道她娘家還有沒有人活在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