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學唱戲後,家裏就由大姑與祖母打理。情況不甚好,孩子生病了也沒有錢治。二叔上麵的一個叔叔就是活活被燒死的。那時大人們都忙,沒時間精力照顧孩子。病了就自然好,自然能好的就好了,不能好的就死了。大人們也不悲傷或沒有時間精力去悲傷。反正孩子多,死了一個,也沒當個數。
那個叔叫大丘,五六歲。二叔叫小丘,三叔叫還丘,四叔叫圓丘。
大丘叔病了許多日子,蜷縮在一個椅子裏,不吃不喝也不拉屎了。為什麼蜷縮呢?說是走噶。走嘎就是這條生命投胎到了另一個母親的肚子裏,若不燒掉那胎的生命,這條就保不住。若那胎的生命流產了,這條生命就有救。一般走嘎有八九個月,亦是一個孩子在母親肚子裏成長的時間。
祖母白天忙不過來,晚上才有時間,往大丘叔額上一摸,還燙的。祖父呆在某個角落,小心翼翼的問:“友姐,大丘的情況怎樣?”祖母比祖父大三歲,祖父一直叫她友姐。友姐便答:“還是老樣子。”然後又是一天過去,又一天的傍晚祖母回家來,祖父小心翼翼的問:“友姐,大丘的情況乍樣了?”友姐便答:“厲害些了。”祖父便說:“是時候了,要不沒得救了。”友姐便歎息了聲:“明天去燒吧。”
大丘叔實在不行了,祖母與祖父隻有冒險去燒嘎。燒嘎非常危險,若燒得成功,這條命還有保,若燒不掉,這條命就徹底完蛋。若不燒任其下去,那兩條命就抗著,誰生誰死是一半跟一半。這種說法雖然很迷信,但也有它不可否認的事實。
到了第二天,祖母早早收了工,拿著祖父紮好的人樣子去屋前的空地給大丘叔燒噶。這人樣子是根據大丘叔的生辰八字紮的。空地荒蕪的,長滿野草,類似鹿女婆家門前的沙苞子。下雨天,據說有些鬧鬼,還出現過海市蜃樓。不過海市蜃樓裏沒有美女高樓海灘。鄉村空著的地方總會有些傳說,人們也不在意。
前麵上空的濃煙冒起,大丘叔便在堂屋哇哇哭起。在屋前玩耍的二叔見久不作聲的哥哥哇哇大哭,不知發生了什麼。忙跑進屋一看,隻見大丘叔身上起了些水皰。開始還是小小的如指頭大,後來便越來越大,一拳頭那麼大了。大丘叔疼得青喊鬼叫,滿地打滾。
二叔嚇蒙了,突想起祖母拿著人樣子去了沙地,可是為他哥燒噶來著?於是邊往沙地上跑,邊撕破喉嚨的哭喊:“我哥會燒死呢,你們,你們不要燒了呢?不要燒了呢?”可沒有人聽他的,因為燒噶是種習俗。根本就沒人在意。二叔拚命的在地上打滾,叫罵。可任由二叔怎麼鬧,怎麼吵,也沒人搭理。等到祖母燒完噶回家,大丘叔已經死了。渾身都是拳頭大的水泡泡。祖母見狀,抱著大丘叔的屍體嚎然大哭,邊哭邊撕心裂碎的喊:“做娘的要不得,要不得,不該活活的燒死你的?”
二叔五六歲時,也得了大丘叔一樣的病。卷縮在嘎椅子裏三四個月不得起來,瘦得隻剩一把骨頭,臉色也死灰,就剩兩隻眼睛在磨。說是要死了,可總沒有死。祖母早把這卷縮在堂屋中間的生命不當回事了。當回事也沒辦法,一沒錢治療,二就是有錢,也不知是什麼病。祖母與祖父本是要跟二叔燒嘎的,二叔大叫:“不燒嘎呢,不燒嘎,燒了,我就活不了的,不要燒呢,不要燒死我呢。”
二叔說,他親眼見大丘哥被活活燒死了,自己怎麼也不讓祖母祖父燒嘎,由此躲過了一劫。
“您真認為大丘叔不燒嘎,就不會死嗎?”每次聽二叔講的那樣真切,鹿女就很困惑的問。因為鹿女心底不相信燒嘎可將人燒死,我也不相信。
“不燒就不會死,我親眼看見嘎一燒,他就哭著叫難受,渾身起泡,那是在燒他身子呢,最後嘎燒完了,他就死了。你說,不是燒嘎死的,怎麼死的,怎會那樣湊巧?”
農村一直有走嘎,燒嘎這樣的事。但從沒象二叔說的那樣真切。二叔現在已是六十歲的人了,對童年燒嘎一事還記憶真切。一說起來,便激動的難以自持。想必那是二叔童年的噩夢,也不會胡說。
二叔說:“我情願那樣慢慢死去,也不要燒嘎,把一個人的靈魂燒掉還能活嗎?就這樣,我死拚到第二年春天,便從嘎椅子裏走了出來,戰勝了另一條生命,活過來了。”
說起來神奇古怪的。但不知民間這種事兒,當真不當真?
大姐十五六歲時,也走過一次嘎,挑嘎挑好的。走噶的人手指上的血管都是青的,挑掉那根青色的,就是挑掉了噶。走嘎的人也精神不振沒力氣,這樣怏怏的不久就不吃不喝,有的慢慢好起來,有的也就慢慢死去。
大姑說起走噶的事,也心有餘悸。它是那時比出夫子更厲害的病。那樣走噶死去的孩子不計其數。大姐走噶那些日子,大姑從前進農場趕回娘家來,陪了大姐一個月,給大姐挑噶,求神拜佛,直到大姐徹底好了,才回去。大姑說,大姐是陳家下一代的掌門人,怎麼也不能有閃失。若不是大姑精心的照料,大姐死了,也不希奇,就母親與祖母都是沒有那個細心的。大姑是我們陳家的主心骨,包括父親做什麼都商量大姑來著。
大姑出生於一九四二年。童年是在舊社會度過的。大姑說佬東是直眼睛。佬東就是日本鬼子。日本鬼子在故河口田裏亂串亂開槍,好些人都被無辜打死。但大姑有個經驗,那就是日本鬼子的眼睛是直的,追一個人,隻要你一轉彎,多半可以逃脫。
很困惑日本鬼子的眼睛怎麼是直的?
大姑無論什麼時候,講到大聾子爹挑著籮筐躲過了日本鬼子的槍彈子,就開心的哈哈大笑。大聾子爹被日本鬼子的槍彈子追得到處跑,稻穀田梗上踩滿了他驚慌逃難的腳步。突然大姑對他高聲的叫:“往拐彎處跑……”大聾子爹於是越過水田梗拐進了一條小道,日本鬼子失去方向,就找不到他了,由此躲過一劫。滾到溝裏的籮筐都被打穿了幾個窟窿。耳朵也被打聾了一隻,真成了大聾子爹。
大姑是家裏的老大,父親又不在家。遇到那樣年月,那樣的家庭,童年當然多災多難。父親是戲台上可演各種角色的才子,而大姑卻是個現實裏多角色的能人。往後就是這兩個人撐起了這個家,攜著六兄妹和平安定的度過了多災的童年,甚至和睦的一生。大姑的神奇還在用她的機智與才能解除了生的饑餓,死的威脅,解救了貧困中危難的家庭。解救他們頻臨生命危險的母親。
大姑是祖母的長女,小名長兒,讀zhang三聲,大姑有個書名的,大家都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也因大姑從未讀過書。祖母一直叫她長兒,弟妹們都叫她大姐子。大姑隻要回娘家,總會坐在二叔門前,望著前麵的田地跟我們說他們童年的事。我們也喜歡聽。
“你祖母那時病了,你祖父有哮喘,你叔叔們與你小姑都還小,就你父親與我大些。全家靠著我們砍柴養活。我與你父親每天在屋山頭砍柴,砍好後,就與你父親用牛車拉到集市上去賣.......
大姑總是這樣開頭。
“路途星光燦爛,我與你父親,一個在前頭,一個在後頭。前頭的說,你使勁的推呀,我拉不動了。後頭的說,姐,我用盡全力了...前頭的說,拉不上去乍辦?後頭的說,我再使把勁吧......突然肌理一聲,牛車淤在泥潭裏了......
我呼的一下跑到後頭,給你父親一巴掌,你父親捂著臉,纓纓的,都不敢哭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