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屋山頭的那座輾磨坊(1 / 3)

父親與母親搬過去時,李歌滿已有些病了。戲班由胡麻子與父親打理著。李歌滿歲數雖不大,卻已很老了,曾幾何時,大家都叫他滿爹了。

滿爹一生一個人,隻身對祖母一家人好,難免讓人想入非非。就李歌滿那情形擱在現在,必定要遭猜測。就父親與李歌滿無論長相氣質都似一個模子刻的。父親走出去,人都說他象他滿叔,沒人說他象他父親。本來父親也沒有哪點象祖父。但李歌滿與父親是大家崇拜的“影星”,沒人拿他們說事兒。其實沒有血緣的人長期生活在一起,相貌氣質也會很相似的。父親與李歌滿的相似,來源他與李歌滿長期生活在一起的原故。並非私生子。

李歌滿病著那時期,祖父最快樂,一反從前的千歲狀態,時常將個躺椅搬到禾場裏曬太陽。邊曬邊拉著那根牽著三姐搖窩的繩子,唱著兒歌哄三姐睡覺,唱的歌是他心中想唱的:“我的孫子睡磕磕,我的孫子睡嗑嗑,我的孫子姓陳羅,我的孫子姓陳羅……”不知祖父這樣嘮叨為什麼,難不成三姐不是他孫子,不姓陳?

門前菜地裏的向日葵金黃的開著,在晨霧下如繚繞多姿的仙子。這菜園早給了二嬸子。二嬸子做事也是能手,菜園裏是種瓜得瓜種豆得豆,作物品類也豐富多樣。隻是她菜園裏的草,孩子們也難吃上一根,若哪天四叔小姑忍不住跑進去的話。二嬸子開口就是你們這些賤強盜,狗強盜。罵得祖母一再交代孩子們哪裏去都行,就是甭往她的菜園裏去,走路也繞著過。所以二嬸子菜園裏的向日葵長得大,朝著陽光直長成滿粒粒的葵花籽。從前祖母在菜園也種過向日葵,隻可惜它們從沒有長大過。才一個小孩高時,就被當作打仗的工具玩死了。還有那成排的高粱青菲纖長,一看就好吃。隻是孩子們一根也甭想吃到。

因為二嬸子要拿它們的苗子紮掃把賣錢,拿它們的米粒賣錢。才不象母親做成銀巴子給孩子們吃。二嬸子心中自有打算,大家夥靠不上,幾畝田地也靠不上,就是溫飽也成問題,談什麼蓋房子?土牆屋也難保,更何況她心中想著杉木架子屋或青磚藍瓦房呢?不想點辦法,還真不行。那些小賊鬼們,她才懶得管,懶得給個什麼?

幾年後,二嬸子的確蓋了杉木架子屋,隻不過不是用她的錢,而是李歌滿的。至於青磚藍瓦房,可是那時農人的夢想,攢上一輩子也難做得起。二嬸子一個女人又有多狠呢?

說了這麼多,隻想說明一個問題,那就是二嬸子家裏的針看得比黃金金貴。素日,人是見不到她家的一針一線的。也吃不到她家的一頓飯,喝不到她家的一杯茶。哪象母親針線活天天做,做了鞋子給大家穿,給祖母拿去走親戚送人。哪象祖母的飯菜茶水隨時做給人家吃喝。全家的老少都知道二嬸子尖銳的為人,從來也不去招惹她。盡管這樣,二嬸子還是認為自己是被騙被迫嫁給二叔的。二嬸子一開口就罵:“真是瞎了狗眼,才嫁你們的二叔,看他樣,就是活脫脫的陳千歲……”

但二叔並不象祖父年輕時自暴自棄,也從不打牌賭博。隻喜點酒,勤勞得很。從結婚後,話就多起來,口吃也好了,一坐在那裏就吩半天。喝了酒更是話多,湖南海北的亂扯,一扯也是好半天。似乎要將前半世未說的話說回來。漸而的人們不叫他綽號“三兩”了,而是叫他名字:章鬆。人一說起章鬆就搖頭,拿起酒杯,就不知道天光日月。一天天的時光就這樣被他糊塗完了。無論二嬸子怎樣罵,他隻是悠然的不理。罵得實在受不了,就對二嬸子吼。聽到二叔如公牛一樣的吼,二嬸子便罵一句:“腦膜炎後遺症。”就此熄火了。二嬸子內心其實還是疼二叔的,隻道他真是腦膜炎後遺症。否則就是給他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吼她。

人都說二叔長得與祖父一個模子裏刻的,由此祖父也最喜歡二叔。就是搖孫子也不忘給二叔菜園裏趕雞子,鴨子。邊用那根竹響噶棍敲得清響邊在嘴裏罵道:“這些該死的畜生,別把俺二媳婦的菜叼死了,別把俺二媳婦的菜園抓亂了……”這樣其樂無窮,邊嘮叨邊微笑。

時有嘮叨著,就停下來對著李歌滿說:“滿哥,你覺得我這人的人生怎樣?”

滿哥不回他,微笑走進屋裏,然後等會來門前問祖父:“客善弟,該進屋了,等會孩子們回來,又要說我了,沒事你就不要躺在門前,天涼了,侵了風,又要咳嗽。”

祖父聽罷李歌滿的話,還真的一連貫咳嗽起來,咳得差點沒背過氣去,咳出那一包包的綠痰吐在痰盂裏。這本年輕才華的生命便在這一幽暗中漸而沒落死灰了去。他自藏在一個角落,大家不近身,還是有原因的,就是那痰的腥味很重且很髒,人一見了就會嘔。他也自知做個千歲爺。咳嗽了好半天,終於緩過氣來,又對李歌滿說:“滿哥,你說我們兩誰會活得更久,別看我這樣,我會比你活得久……”

李歌滿隻是微笑並不回,把祖父的躺椅搬進屋裏,把門前曬的啥東西都收拾進去,把三姐的搖窩也搬進去。然後獨坐在自己的房間沉思冥想。直到祖母母親孩子們都回來。

在陳千歲不斷的嘮叨中,李歌滿自覺得人生暗淡。沒個名也沒個份,一輩子算是成全了陳千歲。但李歌滿就是李歌滿,他心胸比人家大,他不想這些事,倒想起平時替鄉親們治的那些牛車,輾磨及黃牛,水牛。想著想著就淚水滿眶,情緒感傷。他真的回想不起今生的時光了,也不知道自己今生是個什麼樣的人。

李歌滿一共給隊裏買過六頭牛,給父親二叔他們買過兩頭。那時期,祖父之所以得來了看牛的職務,是因那牛是李歌滿買的。這在祖父知道了,還不知是多大的諷刺與侮辱?而他的子女用的牛也是李歌滿買的,祖父一輩子都不知。

往後分田到戶,分到我們家的瞎子牯牛,就是李歌滿買的第一頭。凡鄉下人,沒有不知道牛的。就我們父輩,不管是種地的還是讀書出來的男人,大都會溝裏齊。會溝裏齊,就是會耕地,會耕地,就意味可以獨自成家,成年了。遺憾的是,這個習俗慢慢就要消失了,現在的鄉下男子不興耕地,有旋耕機,牛也養的越來越少。一則麻煩,每天放啊收啊,一年四季不得閑,對年輕人來說的確是種負擔。二則,空著的草灘越來越少,牛也沒處好放。要是每天牽著去看,更麻煩。

以往看牛都是小孩或老人事情的。

小時候,我就與堂弟建看那頭瞎子牯牛,其實也不全瞎,是一隻瞎。“他”是故河口年齡最長的一頭,喜歡打架,且打遍“天下”無敵手。堂弟建手裏老藏著把小刀,碰到瞎子大哥要動武了,就拿出來修尖他的角。“他”的角幾乎彎成一個圓。挑著誰了,會流血。一次居然把角挑缺了一寸多,把對方的肚皮挑破了。陪了好些醫療費。因為“他”太喜歡打架了,又老了,二叔當家,七百八十塊錢將之賣了。二叔說,他心裏真舍不得,被買主牽走時,牛流淚,二叔也流淚。因為買主是個老人,沒那些錢,欠了三百。後來還錢時,也是流淚,因為那老瞎牛買去沒幾天就死了。一說是老死,一說是換主氣死,或說想念家裏人而死。

第二頭是頭小牯子,得到了家人的最高評價。性情非常烈。長的油光水滑,是隊裏最漂亮的一頭。小時候我常去牛棚裏玩,與我感情很好,無論站在“他”背上還是角上,他都不發怒。有天不知為啥,猛的發慌起來,把我扔到門前溝裏那塊野刺樹裏,差點出不來。後來聽祖母說,我們的一個堂祖父也是因看牛騎上牛背,牛發慌,穿進了野刺樹林。被活活的給刺死了,牛也刺瞎了眼,渾身是傷,那個慘啊……聽到這話,我真是好害怕,從此對牛敬而遠之。

後來這頭牛也賣掉了,得了八百塊錢,算是賣到了黃金價。

大約隔了兩年,二叔對父親說,農家沒有頭牛真不方便,與別人換工也不行。鄉下人把自家的牛都看得象命。再說,你忙人家也忙,誰借牛給你呢?錯過了播種耕作季節,收入是要打折扣的。於是李歌滿就給父親與二叔買了頭黃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