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辦學時期,一年上頭難回幾次家。母親很孤寂的。家裏孩子又多,地裏活兒也多,母親看著就心煩。就養成了罵人的習慣。
每天清晨出門幹活,孩子們也要上學,家裏大小事沒人幫,想起來心煩,開罵。晚上幹活回來,門上一把鎖,孩子們東一個西一個的還沒回來,一個人冷清而疲憊,開罵。母親開口輕則:“你們這些砍腦殼的,大砍腦殼的,小砍腦殼的,一個都沒回來,都死光了,”重則:“我前生做了什麼惡,今生要受你們的罪,養了你們這麼多‘化生子’,怎麼不早早死掉啊……可嚇人。
因為鄉下罵人,“化生子”這個詞很忌諱。但母親卻毫不忌諱,把那詞兒當歌唱,罵得全隊的人都聽見。母親這樣罵我們,也是為著祖母的重男輕女,罵給祖母聽見。
母親年輕時,唱過大戲,聲音不僅寬廣更為尖細,柔美,驚人。而後母親這柔美而驚人的嗓音不用唱戲,就專門用來罵我們。隊裏人笑說,母親罵人象唱歌,抑揚頓挫。人都不知母親平時一個悶鼓佬,罵起人來會那樣熱烈,動聽!簡直是在進行一件優美的運動。
母親隻要開口罵起來,就不會住嘴,多則半天,少則二個小時。母親把罵人真當做了一行優美的運動!在家幹活肯定不會住口,除非去了田間。母親會從你祖宗第一代罵起,然後罵到祖宗第三代,但最多也隻不過罵到第五代。至於什麼日你屋裏的祖宗十八代,是不切實的。因為鄉下出了五戶,就不算親戚了,罵了也沒用。
用小姑的話說是“螺絲轉頂”的罵上去,從來不會出錯。罵得你祖宗三代個個是心服口服。母親一開口就是:“我前世的該你們陳家的,這世來還你們的,還了老的還少的,還了少的還小的,今生今世還不完的,還有:我就是該你們的,還這世了,還要還來世的,來世還不完,還要還落世的……”
老聽母親這樣不厭其煩的罵,卻不知什麼意思。現在回憶起來有些知道了,那是針對祖母與小姑四叔他們的。父母雖然與祖母分家了,但還要管著三叔四叔讀書啊,管著祖母小姑他們一家的生活啊。自己的孩子們也一日日長大,又沒有一個人幫她,心中當然煩。
一往聽到母親這樣叫罵,祖母不會無動於衷,袖手旁觀。忙打發小姑過來安頓我們,自己也過來幫做晚飯。邊做飯邊對母親說:“秋香,養幾個孩子不容易,幹嗎要罵化生子,一個個早死呢?這對孩子們不好……?”
母親一聽,剛住下來的口又開始了:“你們這些砍腦殼的,剁八塊的,早死一個,我早省心一個,一個個都死光,我才安心……”再不就是:“我日你們屋裏的祖宗三代,我前生做了什麼孽,生了你們這些討債鬼,化生子……”還就是要罵化生子。罵得全家都心驚肉跳,更是不敢多言。
母親就是喜歡罵人,姐們挨罵不需要任何理由,也沒有任何可預兆和可避免的。
母親罵人從不間斷。一天不罵都希奇。姐們無論怎樣的溫馴聽話,也免不了挨罵的命運。父親時有回家,也未能幸免。母親總把父親連著姐們一起罵。罵的話無非是:“你們大的小的老的少的,讀那麼多書,都當毛主席麼?就老娘一個人該死,跟你們做牛做馬,供你們吃,供你們喝,供你們裝死衣……”母親罵人的話,句句驚險。鹿女說母親肯定上過罵人大學。母親心底的憤怒達到了極點。但我們姐妹並沒因為母親那樣的罵,而真有些不好起來的。倒還增強了生命力,個個生猛著呢。
有次父親回家,不知啥事與母親吵起來。母親個頭小,人稱悶鼓佬。沒想發起威來,母老虎一般。母親盡管喜歡罵人,但隻不過是種活兒,罵出慣性刹不住,是種嘴上運動。時間久了,大家也不上心,有了抗罵免疫力。而那次卻吵得非常厲害!也不是吵,而是母親找父親撕。兩個人吵架最怕的結果莫過於一個吵得熱烈,一個卻表現遲鈍。父親平時就是這樣,不管母親怎麼吵,都不出聲,任母親吵夠了,才微笑著說:“吵完了吧,心底舒坦些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