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位作家斯蒂芬金說過,他在寫一個小說時,一般不會停下來,一天接著一天的寫下去,除非有啥不得不停下來的事兒。因為如果停下來,再寫的話,小說裏的人物就不再是那些真實的人物了,而是真成了小說中的人物。這個很奧妙。說明一個語境與情境及寫小說人的心境問題。它們相互聯係影響,決定著整個小說的氣質。一個人的氣質因某件事情停頓之後,會發生改變,小說也是個敏感而細微的東西。心情與感受的一絲不同都會產生出完全不同的語境與人物。它們的變化是很大的。若是小說因為現實中的原型,而停頓了呢?那會是種變化還是延續呢?
這個小說寫到祖母遊走他鄉,帶回孟幺幺與三路叔叔後,就停頓下來。因為現實中一個與鹿女有關的人物發生了些事。這個人物亦是小說中的人物。之前小說被打斷,也因為這個人物。小說從執筆到今天打斷過三次,都因為這個人物。這個人物便是鹿女的公婆,小說中的吳汰。
吳汰病了住進醫院,先前寫到過。本來鹿女決定讓陸仔陪她度過人生中的最後時光,讓她享受些天倫之樂的。無論怎樣,她艱辛勞頓的一生,都是我們所應該顧念尊重的。鹿女覺得自己不要去打擾她這份寧靜的渴望,亦很同情她所飽受的苦難。
吳汰從娘子湖攜全家老少逃到河口鄉後,在靠近故道最東角的堤腳下,搭了個棚子,整了塊菜地,開了些荒,種上了稻穀小麥玉米,就開始了她的鄉人生活。那些作物或多或少會收點,菜燉米粉,比喝娘子湖的青水營養得多。孩子們也日漸臉色正常。可這樣的日子並不長久,就在菜地長得最好,稻穀快要豐收時。上麵下發命令,她所在段麵要築堤。她辛苦勞累整治的菜園,就被農人東一鐵鍬西一鋤頭的連根帶葉挖去了。築長堤就是軍令,誰敢違反誰坐牢去。望著那救命的菜地被挖掘一空,吳汰不僅嚎然大哭。用她的話說,自己是那時期最最窮苦的人。苦的是沒有個人替她分擔,窮的是身體有了毛病,幹不起重活。身體的毀滅導致了貧窮與生的希望破滅。吳汰無論什麼時候講到這些,都會哽咽、哭泣,語無倫次。
吳汰有些記憶是混淆的,總體看,她病確是坐月子遭受了磨難得來的。一說是生了大月才兩天去挑堤挑出來的。你說生孩子才兩天,怎能去挑堤呢?現在的女人生孩子了啥事都不做,休息兩年也有還不了原的。
吳汰說:“沒辦法,不挑乍辦?家裏隻有我一個勞力,你大伯有氣喘,<吳汰因為生了九個孩子才活下來六個,前麵三個都丟了,郭老爺子請人看,說孩子們與父親無緣,往後生了得改口,就跟他在家裏的輩分叫,才會好,由此孩子們就一直叫他們的父親為大伯。>是那兩次失火熏的,幹不了重活。我不去挑,就要被清工退隊,退隊了咋辦?全家人都得餓死。挑都不說,還要打著赤膊,天寒地冷的雪直嗡嗡,打著赤膊,不是折磨人麼?”
我很困惑,都不知為何要打著赤膊挑堤?
吳汰說:“打赤膊證明你挑得快,不打赤膊,證明你偷懶。打赤膊多冷的,隻有拚命地挑,身體才發熱,要不,會凍死。即使打著赤膊,如果走得慢,監工一皮鞭抽來,打得你個半死,好多支撐不住的,就死在雪地裏了。”
很難相信吳汰這話的真實性。大月姐是上個世紀六十年代生的,與大姐年歲差不多,母親也挑過堤,怎麼從沒聽母親說起?不管真實與否,但吳汰確在月子裏落下了半身不遂,在床上癱瘓了四年,還在一夜之間歪了嘴,好端端的一個臉上,五官都挪了位置。郭大到流港農場醫院去求醫,倒在雪地裏爬不起來。由此落也下了永久性的風濕性關節炎,至死也沒好,亦曾一度癱瘓在床。
還有一說是下水搶勞籽留下的後遺症。吳汰經常對陸仔說:“那時我生了你大哥才兩天,雨下得河水漲了,田地都被淹了,你祖父在屋山頭的荒地上種了好明個的勞籽,子粒飽滿的正待收割。於是你祖父母便要我去搶,我就在齊腰深的水裏泡了兩天,一路的水麵都浮著我身體裏的血,兩天之後,等勞籽搶上岸,我亦倒在了血泊中,從此癱瘓在床,多年不起,嘴也歪了,臉也變形了,我一直不能原諒你的祖父,鬼叫他要我在月子裏下水搶勞籽的,害了我一生……”吳汰說這些時,總是雙眼發呆,語不達意。並不象祖母友打卦,麵臨曾經的苦難都那般的堅定而超然,也從不跟她的孩子們講。
總之,吳汰對自己曾經遭受的災難刻骨銘心,可具體卻又說不清晰,但有空閑又會拿出來說,作為後人必須孝順她的資本。似乎全世界的人都欠她的。氣特別大,一點不如意,便尋死覓活。陸仔的二嫂就說,她到郭家二十年,吳汰尋死覓活的不少於十次,隔年一次。似乎隻她經曆的苦難最大最難比喻。
而鹿女從陸仔的姑媽們那裏聽來的卻完全不一樣。
陸仔的姑媽們以後都嫁在故河口,家也安在故河口。對吳汰的曆史一清二楚。她們都說吳汰一輩子把自己看得最重。如果有一個人這樣說,是不真實的,但全都這樣說,謬論也成真理了。她們都說,吳汰與她們一起生活時,沒搞過一餐飯。公婆公爹是挨她不能挨,闖她不能闖。一挨就哭,一哭就又說不出幾句話來,讓人感覺是在欺負她。她在那個家,是高高在上而又不勝淒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