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一峰與色冷峰相臨,比色冷峰更見高些,景色奇麗,其好處倒不止在山景:他左手一條瀑雲江、右手一條清玉河。瀑雲江是出了名的水急沙濁、奔騰難馴,清玉江卻是出了名的婉轉秀致、潺潺如玉。而這守一峰,正扼守在瀑雲江最急、清玉江最秀、而兩水又最最靠近的一段,左見巨浪撲天、右攬秀色繞檻,怎教人不拍案稱絕?無怪乎曆代在這裏登臨吟詠的人不絕於途。直到王在這裏建了行館,閑常人等是不能上來了,如此美景終付王家獨占。再有愛景如好色之徒,也隻能在左近山峰望屠門而嚼,偶爾豔羨的瞥著守一峰上峻岩密樹間露出來的行宮一角,王家的威儀更深入人心。
此時冬已深了,寒意不再那麼小心翼翼、細聲碎氣的陰著來,隻管透明透亮大馬金刀的坐下江山,有的葉子還沒來得及發黃、凋落,就凍住了,像天空一樣呈現出琉璃般的質感,好像輕輕一叩就會碎了似的。清玉河已經結冰,成了長長一條寧靜的水晶鏡,河水在冰層下依然流淌,深夜靜聆,可以聽到玲仃的玉聲,那是水流在河底與冰層間流過時拂出的聲響;另一邊,永不結冰的瀑雲江依然滔天的奔流,比一年中的任何時候都更凜冽,像亂世中的孤直將軍,須子一抖:“駕長車哇——”渾黃大浪往上打,水珠拋出去,陽光下呈現出白色,冬日的陽光弱了,於是這白色都顯出蒼茫樣子。
伯巍帶你去,一路大約早已說好了,沒有什麼留難,通報的人一道道門趨進去通報,你們進了花廳。
爐火燒得很旺,室內暖如暮春,舒適得叫人不想思考。四邊都是透明牆,外麵的景色可以一覽無餘,但牆前又層層裝飾了真假花葉,以含蓄色澤的翠玉雕成的葉子、和嫵媚珊瑚攢成的桃花,巧妙與萬年青、蘭蕙交織在一起,假花葉分明有真姿色、真花葉又灑著精工的金銀粉,相映如幻。外麵人受了它們的遮掩,不容易看見裏麵;而對於坐在裏麵的人來說,牆外的遠近冬景,從花葉之間露出來,肅殺之氣大減,也成了妙手的奇畫一般。
席已擺好,王還沒來。伯巍先拉你坐了,便聽“哈哈”大笑,王踱進來。你再有思想準備,乍聽他的聲音,還是身子顫一下,像一隻小動物遇見命中的宿敵。伯巍站起來,向父親行禮,順便護你在身後。王手壓一壓、叫他歸座,還是笑著:“臭小子!這麼久都不來了。就是個女人,值得跟爹翻臉?”
你一直不知道互為情敵的兩父子見了麵該怎麼談,現在知道了:原來就跟談一個花瓶、一隻扳指那麼談。
伯巍喉嚨裏咕嚕了一聲,想說你不隻是“這麼個女人”而已。但上頭坐著的那個畢竟是父親、又是一國之君,總不好太過計較的,何況王這句話雖然糙點兒,話中已有求和之意,故伯巍咕嚕這麼一聲之後,就沒反駁什麼。
王歎道:“你這小子,毛還沒長齊,心眼兒就見長了。前幾天,忽然送上那個請折,非要立個保林,說是小郡爺的義妹,我當時就奇怪,什麼時候聽說南家小子有個義妹?不過你已經快要弱冠,納幾個女人應該有主見,就沒找你麻煩,蓋了印、隨你去。後來就聽說民扉裏走了人。你一邊想辦法偷她、一邊就安排好了立冊的事?還真有出息!早知你對這毛丫頭這等看重,你就直接問我討好了,難道我不給你麼?”
伯巍紅著臉,怪別扭的把脖頸擰了擰,還是不說話,但他和王之間的氣氛已經緩和了。到底是父子,你想。他們是父子,你隻是個外人。
你一個字都沒有發出來。王開始跟伯巍聊他的童年,說某個秋天的圍獵、小小阿威第一次射到的獵物、還有父親賜給他的弓。伯巍的眼睛溫柔起來,酒一次次傾空、又斟上,室內氣氛其樂融融,貼在牆外的冬景畫圖簡直像要化了,伯巍要小解,暫時離席。
王傾身向你,瞳孔眯起來,像根針:“其實,從第一眼起,我就覺得像在哪裏見過你。”
你欠欠身。
“當時我以為你是連波。但,不,你不是她。你怎麼會是她?”王笑起來,“那個人,我知道哪裏也找不到了,除非我願意死,並且她願意等我。但是我們當然是不願意的。天底下這樣的事太多了。不是什麼無奈,隻是不願意罷了,所以活該承受後果。你聽得懂嗎?奇怪,我覺得你什麼都懂。所以我願意跟你談談連波。她像南邊很遠的海洋,你像海中結出來的鹽,雪一樣白、毒藥一樣苦,濤聲隱隱藏在裏麵——我是見過你的。這樣冰冷嘲笑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