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1 / 3)

林致君初見如意,是在晚秋的潭州。空氣已經略有些寒意,雨絲飄著,很細,打不濕什麼,隻給人眼麵前添一分雨意,柔柔怯怯的,別有情致。林致君趕去商戶收布,邊行邊想:今番做完生意,要好生遊一遊細雨洞庭,方行北上,免得空勞了這段秋光。正想著,眼角紅影一閃,是誰撐著把嫣紅的油紙傘經過?身影很是嫋娜。待轉頭去看,巷子盡頭空茫一片細雨,又沒人了,隻是耳邊忽像有個女人歎息:“君子莫要再去呀……”輕得像是水泡,風一吹,便散了。林致君身上寒毛立起來,想一會,不得要領,依然往前走。

這一去,可是糟糕!哪兒是商戶?幾個潑皮,虛開個鋪頭,專蒙騙沒靠山的外地商人的。若是騙不過,就動手明搶,搶完了呼哨而散,官府也拿不著他們。林致君不知厲害,一頭撞進來,又不甘心將錢奉送,給按在地上,眼看拳頭腳尖都招呼上來,心裏叫道:“我命休矣!”

忽聽哪兒來了一陣狂風?雨似潑水般往人眼上打,那些潑皮一時拿手臂遮著臉,林致君覺得有人拉起他的袖子:“快走!”聲息柔和,竟是個姑娘家?他也顧不得了,深一腳淺一腳跟出去,方見是個紅衣的姑娘,膚色白膩,葡萄般的大眼睛真正黑白分明,向他一瞥,他連心跳都亂了:“這位姑娘……”

“好大膽的丫頭。”忽然一聲冷哼。林致君抬頭,隻見一個華服公子,通身那股子氣派是凜人的,背著手立在麵前。紅衣姑娘“卟嗵”就跪了下去。林致君膝蓋一軟,也跟著跪地。華服公子不理他,單對紅衣姑娘冷道:“你為這麼個沒骨頭的商人溜出來?”

士農工商,商人是墊底的,地位確實低。林致君怪臊的縮了縮脖子。紅衣姑娘低聲道:“主人……這位君子遇難,我正見著,怎忍不救?”聲音細若遊絲。林致君聽在耳裏,隻覺回腸百轉,不覺擋在她麵前,抗聲道:“大人!小人遇難,這位姑娘救了小人。若有什麼得罪處,由小人承擔好了!”

華服公子剜他一眼:“你承擔得起?”林致君覺得骨子裏都發冷,但眼角餘光瞥見那角紅衣在風雨裏輕輕顫動,不知為什麼便覺得,一步都不能後退。

華服公子卻沒有再說下去,但歎了口氣:“隨你吧。但這對你,不是福氣。”林致君不知這句話是對誰說,遲疑道:“呃?”華服公子已冷冷指著他道:“她既欠了你,我便將她送你。她叫如意,你有了她,必定事事如意。”林致君大大怔住,不知耳朵是不是聽錯了。華服公子已轉身離開。林致君再追時,哪兒有半個人影?雨又小了,天色空蒙,這人竟像是融化在雨中一般。他猶疑著回頭,如意依然在身後,盈盈向他福下去:“婢子見過君子。”

這樣……她就成了他的丫頭?林致君抓抓頭:“我把你送回去吧?”

“咦?”

“因為我隻是個商人,而且一直也沒賺到什麼錢,這次還差點送命。你跟我會遭罪的。”

“沒有關係。”如意笑了,嘴唇噘起來一點,大眼睛裏笑盈盈的水光,“我是如意。有我在,你今後必定事事如意。”

這話聽起來,怎麼像是巫語?林致君再抓抓頭,歎道:“好吧。那——那我要去洞庭湖坐船南下。我們先去買粒珠子。”說到這裏,不好意思的笑笑。

三年前,他經過洞庭湖時,見到清濤中有尾小小的紅魚兒,肚子朝上、有氣無力的擺動魚鰭,像是快死了似的。他不知為什麼,覺得心裏那麼疼惜,但又不知能做什麼事幫上它,就扶著船舷看著,忽然衣帶上係的絲線忽然斷了,兩粒上等的珍珠就這麼“卟嗵”、“卟嗵”掉到了水裏,正掉在魚兒旁邊,那魚兒張開嘴,把珍珠都吞進嘴裏,竟然就有了活氣,翻過身來,向林致君擺擺尾,仿佛致謝般,方才轉身遊開。

從此後,每次經過洞庭湖,他都要帶幾個珠子丟進去,那條紅魚兒其實一次也沒再出現過,可他心裏總像懸著什麼,手頭寬裕時,買好點兒的珍珠,手頭緊張時,隻帶一粒細珠,丟進湖裏,心想:“也許它在湖底下接到了。”便像跟老朋友致過意般,一程安樂。

他不敢將這個緣由告訴如意,隻怕她笑他了,幸好如意也不問,隻在他身後兩三步遠跟著他走,腳步悄沒一點兒聲息,他幾次以為她不見了,回頭確認之後,伸手拉她:“你跟我並排走不行嘛?”她的手濕得像雨後的花瓣,經他一觸,立刻痛呼著跳開:“陽氣。好燙!”

這話失口叫出,兩人頓時死靜。怕陽氣的女子?那她……是什麼身分?

如意垂下頭,手指尖都在瑟瑟發抖。她怕他用看妖怪一樣的目光看著她。怕得要死。

“——姑娘要走嗎?”片刻,林致君問。

如意看著他。如果她想走,一開始就不會來。他不明白嗎。

“我這種人,沒有任何地方配照顧姑娘的。”林致君苦笑,“如果姑娘覺得我有什麼好處,讓姑娘想留下來的話。那,就請留下來吧。”

如意站著,眼睛裏慢慢漾起水光,水光裏又終於漾出笑意。林致君一直在緊張的看著她,及至見到這份笑意,才吐出一口氣,鼻子竟一酸。

剛才,他的手藏在袖子裏,也在微微發抖。

不管她是什麼來曆,他直覺自己是配不上她的,俗世裏的一頭家畜,麵對水上飄來的花。怎麼可能有交集呢?可是她來了,並且願意留下來,他也不敢問原因,隻是回轉身,掩飾著開步往前走、悄悄印一印眼角。

如意在他後麵跟著,看了看旁邊的街牆,不動聲色把手往前抬一點。

——這樣,在牆上,他們的影子就像牽著手一樣。

自如意來了後。林致君果然事事如意。他販茶、茶漲,販絲、絲貴,錢財潑著也使不完,什麼寬宅大院、金銀珠寶,都可以添置。林致君高興得像是跌進玩具鋪裏的孩子。

他歡喜,如意也歡喜。當你很愛很愛一個人時,他笑,你也跟著笑。如意眼中就是這樣的笑意。

可是林致君越來越少陪她了。單獨布置一個精致的院落,請她住進去,日日香花供奉,他早午晚三次躬腰在門外請安。“為什麼要這樣?我是你的丫頭啊。”如意愕然道。

“……不敢。”林致君囁嚅著,抬起目光,剛觸到她的下巴,又慌亂的錯開去。

如意的笑意像正午石頭上的水沫,還沒來得及泛起漣漪,就這樣幹涸。他怕她。她知道了。到底把她當怪物,仙也好、妖也好,總之是對他有恩的“非人類”。感恩,敬畏,也不過就這樣了。

她的紅裳在風中輕輕拂動,像跌在水中的霞光,紅得孤寂樣子,灼痛了他的眼角。為什麼會痛?他不知道。從初初見她開始,為什麼會喜悅、畏懼、疼痛,他完全不知道。

婢仆中傳出流言時,他不假思索把那些人都辭退了。如意耳朵裏聽到一點風聲,走出院門去問,得到一些閃躲的目光,她明白了,退回去,闔上院門。

暮色沉沉。他可以辭掉所有那些說她是妖精的人,為什麼卻不能自己走到她麵前,親口告訴她一聲:他需要她,不管她是什麼人?如意蹲在池邊,將雙手浸進水裏。

沒有月亮,但夜色並不黑,而是灰色,無數層柔膩的灰色,微妙的暈染了這個世界,像某種胭脂,暗影憧憧,直要醉了一般。如意褪下紅衫,躍進水裏。水,隻有它會這樣永遠溫柔的包裹她,永遠等她,從無限遠的從前延展到無限遠的未來。為什麼不回到水裏呢?她抱著自己的身體慢慢沉下去。

那時,林致君正扶著欄杆,向如意的院子張望了一下,見到她的紅裳。

不知為什麼,她總是穿紅衣的,並且總是一種顏色,並不濃烈,嫣然的、低婉的,蒙著一層水氣,總像是哪裏見過的般。哪裏呢?某個黃昏半開的薔薇。某支胭脂盒子裏的餘味?他想著,看見她將衣衫褪下。腦子裏“嗡”的一聲,疾忙閉上眼睛,餘光看見一抹雪白影子滑進水裏,幾乎不激起任何波浪的,像條白色的大魚。“有道白影子躍到池裏去……”他想起舌頭和耳朵之間悄悄傳播的那個流言。

張開眼睛。什麼水妖?什麼大魚?女孩子纖秀的身體沉在池底,黑發盛開在雪白後背上,如一朵雲。“也許她是水鄉來的,喜歡玩水吧?下人們以訛傳訛,說差了。”他想,心下格外的一寬,等她浮起來。

過了很長很長一段時間,長得幾乎足夠窒息,如意升上水麵,趴到池邊的假山石上。

為什麼這麼還是要回到水麵?明明這麼辛苦,為什麼還要留在人間嗬?她想著,流不出眼淚來。

林致君隻看見她的背影。幾點星光映著池光,夜色那麼深,她俯在山石上的背影,是那麼孤單的樣子。

他讓她獨居一院,從來不敢去打擾,隻怕驚擾了仙人。可是,即使是仙人……也會寂寞吧?

第二天,林致君求見如意:“再過幾日,便是上元節。姑娘可願去燈市玩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