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伏元立在窗前。
夜有風露,隻是睡不著。
長衫給風吹著,輕輕撲打,益顯出下麵一個瘦骨嶙峋的身子來。
“瘦子。”有人叫。
劉伏元一震。
已經很久沒人這麼叫他了。
也沒人知道,他,是個“不要命的瘦子”。
海船在海上漂著,幾天,幾個月,什麼人都看不見,隻有三十四個大男人擠在一起,早上見、晚上見,進房間、上甲板,時時刻刻都是這幾個人,開始時還好,後來就不行了,人人都煩燥,像吃了炸藥,一點小口角就能引發一場毆鬥。
劉伏元到廚房悄悄拿了一把解骨尖刀。
誰也說不清那血腥一戰是怎麼起頭、又怎麼進行的,反正到後來,整船的人差不多都死光了,而劉伏元還活著。
他躲在狹小艙室裏,兩眼血紅,艙室的門被人一下下撞擊。
那時船並不在海上,已經回鄉靠岸,船員們多少恢複了一點理智,於是劉伏元就死定了。
因為在一個有秩序的國土,船上死那麼多人總該有個交代的,船員們都是老水鬼,親不親,打斷骨頭連著筋呢,互相指責總不太好意思,唯獨劉伏元是想見識見識南洋風情、這一趟新上船的人,不咬他咬誰?
那一場自相屠殺忽然都變成了劉伏元的錯。
他成了殺人魔王。
“誰知道那瘦子不要命似的,拿把刀亂砍?人都是他殺的。現在他躲船艙裏了。”他們說。
悲憤的、或者需要表現得悲憤的人群,開始砸艙門。
劉伏元已經死定了。
一個溫柔的聲音忽然輕輕叫道:“瘦子。”
一塊艙板輕巧被移開,一個人鑽了進來,看著他,柔聲道:“你就是瘦子,他們說的不要命的瘦子?”
解骨尖刀仍然握緊在手中,他看著這個人,忽然知道自己的命已經在她手裏,他這一生都要聽從她的驅使,俯首貼耳、無有違背。
“瘦子。”這人衣裙姍姍,像當年青衣夜行時一樣,靈敏銳利,時而一笑,嫣然如花。
“大姐……”劉伏元恍惚的叫,驟然醒過神來,“哦,夫人。”
金穀園的夫人。
她此刻已是肖金穀的夫人。
“叫我大姐吧,這裏又沒外人。”肖夫人在他麵前坐下,隨和道,“瘦子,你跟著我,也有二十幾年了罷?”
“該是有了。”劉伏元低低道。
“那天我用你的命威脅你幫我作事,把你拉進混水裏,其實是有些不仗義的。”肖夫人歎。
唉那天,那天她救了他,條件是讓他上到一條海船作事,海船主人正想找個不要命的水手,聽了他的名聲,大大中意。而他卻幫她毀壞了那條船,船主人烈火熊熊中瞠目大叫的樣子,他到現在都不能忘卻:
“青狐,青狐!老子扒你的皮,插爛你的臭逼啊!青狐!!”
他才知道她叫青狐,下五門中第三門裏“專踩瓦背子”一路——即下五門中賊門裏專門倚仗輕功竊物的流派——裏麵的有名高手。叫他放火毀船殺人,不過是,為了她好趁亂偷取一件東西。
從此他跟著她,叫她大姐,一路跟下去,哪怕作了那些事……哪怕當年被南衙門左手劍、右手刀、半空雷、平地濤四大捕頭傾力追殺,生死血戰至刀亡劍隱、雷傷濤殘,而他們偷出條命來隱匿到今天……
“跟著大姐,我是不後悔的。”劉伏元道。
“那你為何要殺我女兒?”肖夫人道
什麼?
劉伏元抬起眼睛,看著那一雙真正要命的手,十指尖尖,已掐住他的咽喉,檀紅雙唇一字字道:“你縱然恨他,為何要與他們勾結,殺我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