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談”之謂,經見於文學作品類,不大為我黨史專業者用。或謂其隨意,有調侃嫌。蓋靈活有餘,而嚴肅不足。幾年前,於光遠先生曾提出,應在黨史刊物上辟一“故紙堆”欄目,專門介紹散見的黨史資料、黨史文物。後來龔育之先生也有《大書小識》問世,十分精彩。我以為,兩位前輩實際在提倡一事一記、有質有文的“小作品”、“散文章”,使黨史研究活潑起來。
本文寫成“雜談”,實在是個意外。中國中共黨史學會和福建省委黨校聯合舉辦“十一屆三中全會以來中共黨史研究的新進展”學術研討會,安排我作“國外研究中共黨史新進展”的發言。慚愧的是,我已經好長時間沒有係統考察過國外中國研究的狀況了。因而,實在難談“新進展”。情急之下,便謅出這篇“非鹿非馬”的東西來。成文之後,視之以友人。友人說,你這個東西入不了“正流”,隻能叫“雜談”。這一下倒給了我啟發:黨史不能老是“板”著麵孔,需要一點“雜談”才好。
下麵就是我的三則“雜談”。
一、關於“漢學”、“中國研究”以及“國外黨史研究”的區別
首先,我要質疑“國外中共黨史研究”這樣一個概念。實際上,外國人對中共曆史的研究,圈子十分窄小。套用胡傳魁的話,是“攏共隻有十幾個人馬,七八條槍”(總共不出幾個學校、幾個教授)。圈子既窄小,數量就有限,且在既定概念上同我們並不“接軌”。這是中外學術體製不同帶給我們的差異。本則“雜談”,即想考證一下這個問題。
通常我們所說的“國外中共黨史研究”,很大程度上是指美國。美國的“中國研究”人數最多,機構最多,經費也最充裕。但真正研究中共曆史的人,寥寥可數。所謂“中國通”(D),大多不是專門的中共黨史研究者。他們有著各種各樣的研究興趣。其研究的目的也不同。既然如此,我們如何來解析美國的“漢學研究”、“中國研究”以及“中共黨史研究”這三種說法呢?(因題目所限,這裏不談歐洲、俄羅斯、日本和澳洲。那裏倒是有一些比較“正統”意義上的“中共黨史研究”者。)
在我看來,“美國的中共黨史研究”這個概念,可能是我們國內學者“創造出來”的。在美國,並沒有“中共黨史研究”這個專業。比較規範的說法,其實隻是兩種:“漢學研究”和“中國研究”。“漢學”研究似乎好理解。它更“古董”氣一些。麻煩在於,在“中國研究”之外,又出現了一個“國外中共黨史研究”,而且,它們常常是被我們“混用”的!這就需要我們先對學術概念做一個辨析。
“漢學”(SINOLOGY),在英語國家中是有它特殊含義的。從詞義上說,它應是專門研究中國的學問。涵蓋範圍應該很大,把舉凡中國的一切研究,都包含在之內。但是,在英語世界中,“漢學”實際被定義化了,與我們現在所理解的“中國研究”有很大的區別。在內涵上,它類似於諸如“埃及學”(EGYPTOLOGY)這樣的學問。杜維明教授說:漢學的“重點在研究世界上業已消失了的文化,並力圖恢複其曆史原貌,所以傳統漢學是一門專業性很強且又十分冷僻的學問,所需基本功難度極大,不但要掌握考古(如敦煌佛教變文的發現和甲骨文出土等都是漢學界的大事情)方麵的原始資料,而且語言的要求很高,除了古代漢語外,還要掌握多種極難解讀的語言,如蒙文、滿文、西夏文、鮮卑文等。從事這種研究的西方人士,或者出身貴族家庭,沒有經濟考慮,投畢生精力精雕細琢;或者靠政府或大基金會長期資助。它不求速效,完全沒有現實性,不問家國天下事,是一門純粹的學術研究。”
學術研究是否有“純粹”之說,這裏姑不論。可“漢學”研究的確不是我們所說的“中國研究”,當然更不是“國外中共黨史研究”,則可以定論。這裏的關鍵,在“完全沒有現實性”這幾個字。即它是徹頭徹尾的“古董”型學問。如果說得形象些,它與“中國研究”之間的不同,或可比喻為我們“古代史專業”“古文獻學專業”與“中共黨史專業”的區別。但“漢學研究”在西語世界中源遠流長,它在研究指向和研究對象上,給後來的“中國研究”以隱性影響,則也是肯定的。人們對中國的興趣和探問,都可能從這個艱深的學問上得到引領。
現在我們最常說的“中國研究”,卻不是為研究“古董”而創設的。它在美國出現的時間,準確說是二戰之後。它的起源,是戰爭中的“敵情研究”。所謂敵情,是針對著戰爭對手的。戰爭使關於對手的社會、政治、經濟、軍事乃至曆史的研究有了必要。如二戰中美國對日本的研究,冷戰時期對蘇聯的研究,朝鮮戰爭時期對中國的研究等等。開始,這種研究是從訓練語言人才入手的。因為戰爭需要破譯敵人的密碼。而密碼的破譯,則需要通曉敵方語言的人來操作。美國在四十年代通過了《國防法案》()。規定對六種關鍵性的語言培訓撥款。中文即其中之一。由此,用於中國研究的款項也源源不斷。盡管這種語言培訓後來漸漸演化為社會性研究,但這種研究已不可能再走“漢學”研究的道路。它是一種地域性、帶有現代需要的研究。
這其中一個開拓性的人物,就是費正清(JOHNFAIRBANK)。費正清可以說在兩個方麵使美國的中國研究“現代化”了。其一,他使中國研究成為與現實密切相關的學科;其二,他強調研究中國一定要研究中國現代史。從這一意義上說,費正清是“漢學”與“中國研究”兩者之間的“中介”。費正清自己的研究,即從曆史開始。他用湯因比的“挑戰應戰”說,來觀察整個中國曆史,特別是近代史,提出了中國曆史的“循環論”。在其晚年,他將研究的興趣指向了新中國,且著述不斷。他的最後著作,就名為《中國新史》。
費氏還有一個重要貢獻,就是培養了一批研究中國的學生。這些學生現在已是美國或英語學術界卓有影響和建樹的人物了。盡管,學生們不太同意老師的理論,後來用“中國中心說”取代了他的“挑戰應戰論”、“曆史循環論”,但他們仍是費氏中國研究的繼承人。像傅高義、馬若德、柯文等等,都秉費氏的衣缽而建樹了自己的一套學問。費氏的中國研究,蔚成學派。他們強調的是,以多學科和多角度來對一個地域進行考察。包括政治、經濟、軍事、文化和社會等等。中共的曆史和人物,隻是這種多學科地域性研究的一部分。例如史華慈(BENJAMINSCHWARTZ)那本影響深遠的著作《中國共產黨和毛的起源》(ANDTHERISEOFMAO),實際就是寬泛概念“中國研究”的一個組成部分。它是就中國這樣一個社會整體的特殊性所進行的研究。它提出的中共“異端”說,即認為相對於蘇聯等所謂正統的共產黨說來,中共是“非正統”,從而表現為“異端”的結論,產生於對中國社會的政治文化,以及中國知識分子所與生俱來的社會特性的考察。從根本說來,這是一個社會性的研究,而不是我們概念中的“中共黨史”。他的這個結論,在二次大戰結束後西方人對中共的認知方麵,具有廣泛影響。
說到這裏,我們大約可以對“國外中共黨史研究”這一概念,有一個比較正確的判斷了。說到底,它隻是流行於美國(現在是世界性的說法)的“中國研究”的一個部分或一個方麵。即使有人專門做所謂的“中共黨史研究”,他在美國人那裏,其實也是一個“中國問題專家”,而不是我們概念中的“中共黨史專家”。從學術體製上說,他們沒有“中共黨史”這樣一個門類。這在美國,當然是可以理解的。
從另一個角度說,如果在對象上,西方人對中共執政之前問題的研究,有些類似於我們的“中共黨史”,那麼,對於1949年以後中國諸問題的研究,則突出表現為對“國家”的觀察,而不單是“黨”的活動了。這種現象,有點像我們至今也沒有完成的,在學術規範上對“黨史”和“國史”的區別。
例如,對新中國經濟特別是改革開放以來經濟的研究,數量就非常大。就其專業類別而言,它們更接近於經濟學。因為它們多是在闡述中國當前的經濟問題時,利用曆史所提供的例證,而非曆史本身。這往往同我們黨史學者有“隔行”的感覺。但無疑,對中國經濟的研究,是值得我們深入了解的。又如,中外關係的研究,特別是中美雙邊問題的研究,是美國學術界持續性的熱點。有時,它甚至成為當代中國研究中最“搶眼”的課題。在實質上,中美關係或中國對外關係,既是“中國研究”的一部分,又是國際政治學者的關注對象,處於“交叉”的邊緣地帶。雙方都在“搶占”這一塊領域。關鍵是看誰掌握的“學術資源”更多。在史學和國際政治學者相交的這個點上,還時常出現史學方法和政治方法的齟齬。這當然並不奇怪。問題在於,國內的中共黨史研究者,往往過於拘泥,對這樣的課題參與不多,似乎這隻是國際政治學者要做的事情。結果把一大塊“陣地”留給了別人。其實,國內的中共黨史學者占有極大的學術資源,應該在這個“交叉”地帶作出成果。因為,中國的政治體製,使她的外交根本無法離開國內的政治經濟變動。甚至可以說,中國的對外政策,主要是從國內政治經濟的需要發生的。不懂得國內政治經濟變化,就無從解釋中國的對外政策。在這個意義上,“改變自己,影響世界”的看法,是有道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