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闌納第一個起床。
當時太陽還沒有出來,遠處的雪山上隻是泛起了一點點暖紅色白光。
草地上鋪了一層霧,離地很近,幾乎貼著地麵。站在高處看,霧濃的地方呈月白色,稀的地方呈墨綠色,整個高地的夜晚就是這樣子的。後來,隨著太陽逐漸升高,霧慢慢地散去了,綠色的草地便漸漸顯露出原貌。
闌納穿好衣服,拿著四個裝著大米的瓶子去一個他們稱作“泉”的地方,這是她每天必須要做的一件事。
那個叫做“泉”的地方實際上離他們的住地並不很遠,有一頓飯的工夫。泉不是很大,隻有幾個平方米,這是闌納和老大老二老三的生命之泉,他們的一切都被泉所統治。去泉的路上必須經過一隻死去的大鳥,這隻鳥非常大,它從天上掉下來,已經碎得不成樣子了。當時老大老二還有僵屍,他們正在山那邊挖金子。那隻大鳥鑽出雲層,屁股上冒著濃煙,呼嘯著從他們的頭頂上掠過,銀灰色的肚皮下麵黑色的輪胎隻放落了一半。所有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然後是一聲巨響,山崩地裂,火光衝天。老大老二和僵屍他們嚇得屎尿橫流魂飛天外,鑽進山洞裏幾乎一天不敢出來。隻有老三認識那隻大鳥,他從地上爬起來,朝著火光的方向跑去。當時他渾身都是土,在他奔跑的時候白色的土就隨風飄散,遠遠看上去就像旱地裏吹來一股小型龍卷風。
老三邊跑邊喊:“飛機!”“飛機!”“老天爺,是飛機掉下來啦!”他很興奮,鼻子眼淚掉了一大把。
那隻大鳥掉下來的時候,闌納不在場,所以她也就沒看見它在天空上是什麼樣子。她當時在廚房裏給三個男人做中午飯,隻聽到一聲巨響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闌納的廚房幾乎給爆炸聲震塌了。
有關老三邊跑邊喊的情景,是老大他們說給闌納聽的,老大發誓說他親眼看見老三變成龍卷風的,還說他奔跑的樣子很像一條蛇,速度極快。老二和僵屍也站出來作證,說他們和老大一樣親眼目睹這一過程。老三有口難辯,於是就沉默不語。連僵屍竟然都幫他們說話,他還有什麼可說的呢。但是有關飛機的事,老三很想跟他們說清楚,於是就跟老大他們說了三天三夜有關飛機的事情,但是老大他們張著大嘴,個個都像是在聽天書。老三大失所望,開始策劃逃跑。
闌納來到泉邊。泉的位置就在一座小山的峰頂上,不高,爬上去不需要費多大的勁。這泉十分有趣,一年四季都是這麼多水,也不溢出來也不縮回去,因為是溫泉冬天也就不結冰。老三曾做過一次試驗,在泉邊挖開一個口子,想讓泉裏的水流下山去,試驗了30天後就不得不放棄這個愚蠢的念頭了。老三在哥仨裏年紀最小,腦子也最活,什麼怪點子都是他最先想出來的。有一次他用野犛牛身上的毛編了一條老長老長的繩子,繩子的一頭捆上一塊石頭,然後他把石頭扔進泉水裏,他想測量一下泉的深度。“泉”深不可測,最後老三自己也差一點掉進去。老三是個無神論者,那件事越發堅定了他逃跑的決心。
闌納來到泉邊,非常莊嚴地磕了一個頭。之後,她把四個裝著大米的瓶子灌滿水,密封好,老大的第一個放,老二的第二個放,老三的第三個放,老四當然是她自己,最後一個放。然後,她就看著四個瓶子一個一個沒入水中。當水麵平靜以後,女人就坐在泉邊等著瓶子一個一個從水裏冒出來。泉水的表層冰寒刺骨,底處卻熱得足以把四個瓶子裏的米飯煮熟。熟米飯浮出水麵的時間也不一樣,有的瓶子早早地從水裏冒出來,有的瓶子卻要等上好長一段時間。看來裏麵的情況相當複雜,誰的米飯先熟隻有看運氣而定了,如果你運氣不佳,即使第一個熟也會有一隻手把你死死拽住的。關鍵是,這裏麵有個名堂,誰的瓶子最先從泉裏冒出來,闌納晚上就和誰睡覺。這個主意是老三想出來的,老三說這是神的旨意,僅僅把米飯煮熟並不是神的原意,神的意思是要大家團結得像一家人一樣。所以為了體現公平公正的原則,神就發明了這個高級辦法。純粹是歪理邪說。但大家都無條件地接受了這個辦法。
昨夜下了一場雨,好像還很大。早晨起來的時候,草地上還浸著一層厚厚的水。雨水很涼,有些地方還結了一層薄薄的冰。下雨的時候,闌納正在老二的被窩裏。和老二睡覺你根本就沒有時間去注意別的事情。外麵轟轟隆隆一晚上,屋裏也轟轟烈烈一晚上。老二不停地和她做愛,他就像一頭正處在發情期的雄鹿,一晚上不知來多少次。他是一個現實主義者,逮著機會就大幹一場。所以昨天晚上的雨,對老二來說根本就沒什麼用,盡管雷雨和閃電猛烈地敲打著老二的屋頂,但他們誰都沒有聽見,或者聽見了誰也沒有在意。
老大憨老二猛老三花樣多,三個人各有所長。有心事的時候闌納想和老大睡,這樣既得到了滿足又可以去想別的事情。無聊的時候闌納喜歡和老二睡,老二會讓你感覺到連喘氣都要向神靈去借,哪有時間去想狗屁心事。實際上闌納還是喜歡和老三過夜,心情好的時候想玩的時候她特希望老三的瓶子先漂上來。老三腦子聰明,花花腸子最多,她和老三在一起感覺的是一種在老大老二身上體會不到的前所未有的快樂。總之,到目前為止,闌納覺得他們四個人是一個整體,缺少一個都不行的整體。所以她很滿足這種生活方式,認為這是天底下最完美無缺的一種組合。
太陽出來了,升高的速度超乎想象。霧也散去了,散的速度讓你仿佛根本就感覺不到它的存在。草地像是被水涮洗過似的,碧綠碧綠,如同一個剛剛出世的嬰兒,光滑潔嫩的肌膚上溢著純潔的香氣。還有散落在各處的木屋,都被雨水洗涮得幹幹淨淨。草地東邊的是老大的房子,老二住西邊,闌納的房子位置最好,朝陽居南。老三來得最晚,居北。他們的房子全都是用最好的鬆木蓋成的,隻有中間那座較小的房子是用鐵皮做的,那裏麵關著老三帶來的一具僵屍。
坐在泉邊,闌納有些著急,因為四個瓶子一個也沒冒上來。這是以前從來都沒有發生過的事,看來情況有些反常。
遠處,老大和老二已經起床,兩人站在陽光下的草地上指指點點不知在說些什麼。他們看上去有螞蟻那麼大。每天這個時候闌納都是這麼觀察他們三個的,隻是今天老三沒有出來。他們三個當中隻有老三的房子蓋得最好也最複雜,闌納到現在為止也沒弄清老三到底有多少個房間。老三說他最怕計劃生育幹部,老三想讓闌納給他生上一大堆孩子,房子越多機關越複雜計劃生育幹部就越拿他沒辦法。老三對闌納說,隻要他一個口哨或者一個響屁,所有的孩子就會像老鼠一樣消失在每個房間裏,誰也別想抓住他們。計劃生育幹部是什麼東西?闌納從來就不知道,知道也搞不明白。
站在泉邊,四周的景物一清二楚。闌納在這裏不知度過了多少時光。這裏是高寒地帶,一年大部分時間處在冬季裏,夏天隻有短短的三個月左右,有時還不到三個月。每到這個時候,所有的動物和植物就會拚命地生長。在老三來到這裏之前,闌納的生活從沒有改變過,每一天和每一年的故事基本上都是相同的。後來老三和僵屍出現了,他們的生活也就跟著改變了。
泉水開始咕嚕咕嚕發出聲響,緊跟著開始變熱。最先漂出來的是老二的瓶子,最近一段時間老二的運氣似乎特別好,幾乎隔三差五就能和闌納睡上一覺。為此老二有些得意忘形。其次上來的是老大的瓶子。老大的運氣最臭,他像頭耕牛老實厚道從來都是一副逆來順受的樣子,憋極了就吭哧吭哧地找個沒人的地方自己解決問題。可能是闌納餓了,她竟然從老二的瓶子裏聞見了一股大米的香味兒。唉,看來這一切都是天意呀。接著,闌納的瓶子也出來了。就是不見老三的瓶子,她有些失望。今天她是希望老三的瓶子第一個冒上來的。
她是喜歡老三的。
在老三的房間裏堆滿了各種各樣的東西,都是他那天從天上掉下來的“大鳥”上拾回來的。各種款式的衣服、裙子、胸罩,各種各樣的手鐲、項鏈,還有口紅、眉筆、發卷等等。闌納從沒照過鏡子,老三就照給她看。闌納第一次看見鏡中的自己,多美呀,就像天仙一樣。在這之前,闌納不知道,屬於女人的東西竟然這麼多。每天晚上,隻要和老三在一起,他就會像個魔術師一樣把闌納裝扮得美豔無比。然後他們就化成雨化成雪化成一堆燃燒的火,老三用他那熾熱的激情把闌納一次次推向歡樂的彼岸。第二天離開老三的房間的時候,闌納依舊是原來的樣子,鹿皮馬夾灰白色棉布衣裙,在老大老二眼裏,闌納永恒的美,隻能是這個樣子的。
而闌納卻熱切地等候著和老三的下一次幽會。
事情看來有些麻煩。老三的瓶子還是沒上來。老大老二有些沉不住氣,他們在山下手搭涼棚往這邊看,他們在等飯吃,更想知道今天的結果。沒有結果他們是過不好這一天的。心情不好是挖不到好金子的。
沒辦法,闌納隻好抱著三個瓶子下山了。走的時候,她又看了泉一眼。那泉麵上平靜得連個波紋都沒有。
回到營地,闌納把老二的瓶子塞給他並在他的鼻子上輕輕捏了一下,這是晚上睡覺的暗號。老二的臉一下子光彩起來,他順勢倒在草地上像驢一樣打了幾個滾,並“啊哦啊——啊哦啊——”地亂叫一通。闌納不去理會刨蹄撒歡的老二,她把老大的瓶子遞給老大,向他抱歉地笑了一下。老大用一雙粗糙的手可憐兮兮地接過自己的瓶子,他最近運氣不佳,已經十幾天沒和闌納過夜了。老大無奈地接受了現實,他對闌納抱以“沒關係我可以等”的微笑就走開了。實際上他已算過,這個月已經輪不到他了,除非發生奇跡。因為闌納的“假期”就要到了,不是明天就是後天,然後她就要在自己的房子裏住上十天。這也是老三到來以後規定的,這是一個討厭的家夥,如果不是為了闌納高興,他和老二早就把他大卸八塊了。
他們開始吃飯。
吃飯的時候,他們把目光都聚集在老三的房子上,仿佛老三的房子今天是塊熏幹肉,不盯著它就沒法吃飯似的。老三的房子今天特別安靜,像頭沉睡的犛牛,既聽不到歌聲也聽不到口琴聲。他們有個不成文的規定,除了闌納,誰都不許進誰的房子。所以三個男人誰都不知道對方的房子裏麵是什麼樣子。這個主意可不是老三出的,因為三個男人都彼此放心不下對方,擔心進了別人的房子再也出不來了。
突然,僵屍開始咆哮。他又吼又叫,不停地砸著鐵皮房子。那鐵皮房子很結實,是用飛機上最好的材料做成的。那隻被老三稱做“飛機”的東西從天上掉下來之後,碎了一地,裏麵的人全死光了,而且死得慘不忍睹。老三數過,大大小小老老少少一共有170人。這架飛機的遭遇和老三相同,都是屬於時空倒轉那一類別。老大老二他們視這架飛機為怪物,誰也不肯幫他去收屍。老三隻好領著僵屍一一造冊登記,他們對每具屍體都做了詳細的紀錄。老三說也許有一天他能回到現實社會,他要把這些情況通報有關當局和死者家屬。飛機上的好東西真不少,能拿的全被老三拿走了。記得有一天老三拿出一疊人民幣對老大說,這和金子一樣值錢。老大和老二差點笑破肚皮,他們覺得老三簡直就是個傻瓜。
老三本來就是一個傻瓜。在經曆了很多次逃跑失敗之後,老大他們隻要一有空就拿他開涮,有時候他們甚至還給老三出主意想辦法,設計逃跑方案。搞得老三壓力很大。為了盡快擺脫老大他們老三什麼招都使上了,有一次他把自己吊在一個木樁子上,不吃不喝整整7天,可是老天爺仿佛和他作對似的,7天裏一滴雨都沒下。而周圍的山穀卻是大雨滂沱,雷電轟鳴。若不是老大他們搶救及時,老三可能早就餓死了。老三需要雷電,他認為隻有遭雷霹,才有可能回到另一個世界。
實際上老大老二他們是舍不得老三離開這裏的,在老三逃跑的整個過程中,他們給他出了不少壞主意,暗地使了不少絆子。所以老三總是失敗。但是越是失敗,老三就越想逃跑,這使得老大老二他們十分頭痛。有一次老三試圖逃走,可運氣不好迷了路,被老大老二找回來。他們對他說,老三你還是做我們的朋友吧,為了不讓你再跑,最好的辦法就是把你的腳跟割開,塞點硬鬃毛進去。這樣你的腳就毀了,隻能在地上爬。
老大說:“通常的情況下,這種手術需要十個人幫忙,可對付你這樣的家夥我和老二就足夠啦。”
老二說:“我們把你摔在地上,割開你的腳跟,掀開皮膚,塞進一團馬鬃,然後用弦線把傷口縫好。我們還要把你繼續捆綁幾天,免得你扯開傷口取出鬃毛。”
老大說:“我們動手的時候,你就叫喊,喊得越響越好,這樣你就會好受些。”
老三想著那可怕的情景,不禁大哭起來。
老三邊哭邊說:“你們怎麼能這樣對待我?你們太惡毒了,把我弄殘廢,叫我一輩子走不了路,那還不如宰了我!”
老大說:“這有什麼?老弟,這點小事有什麼可生氣的!”
“小事?”老三氣憤的說,“把人弄殘廢了,還不許生氣!”
老二說:“你慢慢就會習慣的。別用腳板走路,你可以把腳彎過來,讓腳踝著地。”
老二還說到時候你就是我們真正的兄弟啦。然後他們開始大笑。任憑老三如何抗議,這個計劃還是報了上去,但遭到了闌納的否決。
闌納說:“這樣做太殘忍。再說你們讓我和一個殘廢在一起睡覺,什麼意思?”
於是老大老二他們就開始做闌納的思想工作。他們說正是因為想讓老三和大家長久地在一起,才不得不做這樣的手術,如果讓他跑掉了痛苦和災難就會毀了咱們。他們還說,給他的腳跟裏塞上鬃毛之後,他走路不行,但騎犛牛的技術卻比一般人要好。因為他用腳踝走路,兩腿就要往裏彎著,時間一長成了習慣,就像個箍似的卡在犛牛肚子上,怎麼也掉不下來。
一來二去,闌納被老大老二說得沒了主意。
“你們自己看著辦吧。”闌納說。
於是老大老二他們興高采烈地開始給老三張羅著動手術。後來日期都定下來了,而老三卻失蹤了。
今天僵屍的行為十分反常,以往他從不這樣胡鬧的。他可能是餓了。平時闌納他們從不管僵屍的飲食的,那都是老三自己的事。可是他今天還沒出屋,也很反常。
闌納回屋拿出一個食盆,老大老二就從各自的瓶子裏抓出一些米飯。
老大說:“我發誓從沒見過僵屍吃大米飯的。”他接著又補充說,“這米比金子還貴。”
老二說:“天然石在陽光的琢育下需要多少年才能變成八答哈傷的紅玉或耶門的紫晶?棉花的籽需要多少月才能製成少女的長袍或死人的屍衣?羊背上的一撮毛需要多少天才能織成好心人的衣衫或驢子韁繩?哦,我的女人呀,你還是別去管這無聊的事情吧!”老二恨不得天塌下來變成黑色,好成行他的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