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畢業回到新疆,沒一個單位願意接收我,我隻好在社會上混了一年(不如說在家裏呆了一年,整天閉門不出)。後來主管大學生分配工作的領導實在看不過去,就給州博物館下了一個死令。其實我也不願去那個該死的單位上班,但為了混口飯,隻好從命。我這個人長得不錯,白白淨淨,戴著副眼鏡,可不知為什麼別人就是不喜歡我。一個星期之後,博物館所有的人開始對我敬而遠之,三年後我就和那具幹屍一樣,變成了“該扔掉的扔掉”那一類了。

我是喜歡那東西的。在博物館上班的時候,隻要一有空,我就會溜進展廳,盯著幹屍看。博物館裏光線陰暗,充滿著類似青銅器的那種味道,我很喜歡這種氣味。置身其中,仿佛離現實很遠。那家夥黑乎乎地躺在玻璃盒子裏一動不動,我坐在他身邊也一動不動,一呆就是一天,我們誰也不理誰。每當黃昏的時候,一縷晚霞映在幹屍的身上,他躺在那裏就像一塊紫紅色岩石。這時候我能感到盒子裏有一股躁動的氣息,玻璃盒子變成了高原山麓大漠瀚海,一隻鷹在紅色霞光裏安詳地飛翔。有一段時間我幾乎天天都來展廳看幹屍,急切地等待著霞光的出現。玻璃盒子上出現的畫麵讓我著魔,而且畫麵的內容隨著時間節氣的不同而不同,我簡直被它迷住了。博物館的人都以為我瘋了,他們哪裏知道我是在欣賞著一一幅幅美麗壯觀的畫卷呀。

時間一久,我和幹屍就成了好朋友。這就好比人們常說的緣份吧,看來我這輩子注定是和幹屍有緣的。

在這之前,我自認為和任何物種無緣,當然也包括女人。騙你是小狗,在我變成博物館“該扔掉的扔掉”那一類之前,還是一個童子身。連我自己都感到吃驚的是,我從沒愛過別人,也沒被人愛過。我守著自己的童貞,就像守著一壟麥地,除了知道麥子可以吃之外,根本就不知道它還可以送給鄰居家的姑娘。守住麥田,純屬一種無奈。可以這麼說,我是一個沒有理想沒有愛欲的人,這個世界上沒什麼事能和我扯在一起的,甚至親娘老子死了我也不難過。小人物要死,大人物也要死;窮人要死,富人也要死。就像那架失事的飛機一樣,170個人沒留下一個活口,對家人來說他們是失蹤了,對我來說他們是一具具沒有生命的屍體。這些屍體裏麵什麼人物沒有,大到廳局級幹部小到吃奶的嬰兒,中間還有大老板大明星大毒梟。早晨出門的時候高高興興地和家人說再見,隻一會功夫就全變成了焦炭。而且誰也不知道他們死在何方。他們的身體碎瓷器一樣灑了一地,平日裏個個傲然於世誰也屁台誰,現在卻血肉相連,不同階層不同種族不同血型的人,組成了一個巨大的拚盤,形成了一道人世間最美麗的風景線。世界上的事情就是這樣,你是沒有辦法去說清楚的。順其自然吧。

自從我把幹屍變成僵屍以後,我膽小如鼠的毛病才有所改變,這是一個了不起的創舉。我覺得有一條封凍多年的冰河開始鬆動了,這條冰河就是我心靈的極地,我仿佛能聽見厚厚的冰層嘎嘎裂開的聲音,冰塊隨春水而去,留下了大片大片的濕地,陽光終於照在這處陰暗的土地上,四處開滿毛絨絨的鮮花。我整天都處在一種莫名其妙的興奮中,不知道有誰願和我分享這春暖花開的日子,我想把這種美好的感覺告訴周圍的每一個人。但是沒有人願意聽我說,人們對我不感興趣。

僵屍隻是一個很好的聽眾,但他不能分享我的快樂。

在一個我快樂得快要發瘋的晚上,我從歌舞廳帶回來一個叫點點的四川姑娘。她是一個漂亮的女孩,像一隻疲倦的羔羊。她在我的床上一睡就是兩天,醒來之後就開始大哭大叫。點點發現自己少了一隻乳房,就懷疑我和僵屍對她做了手腳,哭著鬧著要去報案。後來她徹底清醒了,就說乳房是女人的命根子,少了一個還能繼續戰鬥,兩個都沒了隻有死路一條。現在她覺得癌細胞正在以極快的速度向另一個乳房轉移,要不了多久她就會失去另一個乳房。如果那樣她就去自殺。

我和那個叫點點的姑娘過了一段美好快樂的日子,和夫妻一樣恩恩愛愛。我平生第一次學會怎樣愛別人,給他人以快樂。這是我和點點在一起的最大收獲。生活是美好的,小人物的生活更美好。我不知道以前的生活是怎麼熬過來的,像惡夢一樣。自從有了僵屍,我覺得人生才真正開始,後來那個叫點點的姑娘加盟了我的生活,她使我的生活陽光燦爛。白天我和僵屍去演出,點點就留在家裏,晚上她哪也不去,一心一意陪我。我們相處得非常好,我愛著同時也被愛著。心裏第一次有了思念的人,喔,麥子不僅可以自己吃還可以送給鄰居家的姑娘,這是我過30歲生日時才明白的一個道理。瞧,這就是生活。

和那個叫點點的四川姑娘在一起的日子很短,既像流星飛逝又像在夢中。有一天她對我說她厭倦了,就扔下一大堆我正在思考的問題,從我的生活裏消失了。我不知道她去了哪裏,她可能重返歌舞廳了,她曾經說過人活著就要戰鬥的話。癌症使她失去了一個乳房,在未來歲月她可能還會再失去一個,她要趕在失去另一個乳房之前,攢夠一大筆錢。我沒有去找她,因為我沒有能力幫助她。但我會永遠把和點點姑娘在一起的日子留在記憶裏。

自從那個叫點點的四川姑娘離開之後,我便和僵屍過起了遊蕩生活。我很喜歡這種生活,自由自在,沒人管你,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如果不是時光逆轉,我會一直保持這種生活狀態的。但是,所有這一切都是僵屍的陰謀。

我至今都不知道這個地方叫什麼名字。他們也不知道。據說闌納第一個來到這裏,老大第二,老二第三。他們一個接納一個,最後是我和僵屍。我曾經做過一次學術考察,沒整出啥名堂,隻好放棄。不過在離駐地10公裏的地方我意外發現了中國皇帝立的一塊石碑,上麵刻的是漢文,但在一個角上刻著藏文,另一個角上清楚地刻著納斯乞體的波斯文。銘文上寫著:“皇帝陛下體恤萬民:釋迦牟尼建教傳奧義,距今已三千年……”我隻能記住這些,其餘部分是有關修葺廟宇的詔諭等等。看來這裏是古代中國的版圖,但不知道是哪個朝代。我想起南極科考隊員最喜歡做的一件事情,就學著他們做了一麵五星紅旗,把它插在我屋頂的最高處,以示愛國。關於愛國主義的事情我曾經給老大老二上過好幾次課,可是他們聽不懂。這些古人,他們把我們看成是怪物,我們把他們看成是靈掌類動物,兩者之間有上萬年的距離。

如果不是闌納喜歡我,我可能早就被老大老二撕成碎片了。從他們的眼神可以看出,他們從骨子裏是恨我的,隻因為礙著闌納的麵子才不好下手。我害怕得要命,隻要看到他們三個在一起嘀嘀咕咕就會起疑心。我是個沒用的人,一個多餘的第三者,他們對我的防範甚至超過僵屍。他們頭腦簡單,變化無常,他們的眼神一瞬間可以閃過好幾個念頭。你根本就來不及去想他們在想什麼的時候,腦袋就開花了。我住的房子從外麵看上去和老大老二他們的差不多,但地下室結構卻複雜得要命,而且機關重重。我的地下室有四層樓那麼高,裏麵有八百九十二個房間,全是用最好的鬆木建成的。我對闌納說要生一大堆孩子,而那些房間是留給計劃生育幹部的,這都是騙人的鬼話,實際上我是給老大老二準備的。也許有一天他們會來殺我,而這些房間就是我最好的避難之所。

至於闌納,她是我的救命稻草,現在僵屍是沒指望了,隻剩下闌納了。沒她,我可能已經被老大老二殺死過幾百回了。我拚命地討好闌納,有時候並不是出自真心,我非常清楚地認識到,如果我想在這個地方平安地活下去,唯一的辦法就是穩住闌納的心。可是現在她來我這裏的次數越來越少了。這很不妙。

僵屍在這裏倒是蠻開心的。他把這裏當成了自己的家,整天哼著下流小曲,對我不理不睬的。可以看出來他對我的反叛意識越來越強了。有一次為一件小事我踢了他一腳,誰知這該死的東西竟然回敬了我一耳光,打得我眼前一片漆黑,牙齒痛了好幾天吃不成東西。現在後悔也沒用,打碎的牙齒隻能往肚子裏咽。我們的關係徹底完蛋了,我現在才明白僵屍的陰謀,他一直在利用我,現在他的目的達到了,該輪到我怕他了。要不是我把他提前關起來,可能早就被他滅火了。因為地下室是他和我一起建造的,我躲在哪個房間裏他最清楚。

我不止一次地想要離開這個鬼地方。剛開始還可以,圖個新鮮,也是無奈,可現在卻什麼都膩了。這裏太寂寞太危險,整天提心吊膽的不被殺死也會被嚇死,盡管我擁有成堆的金子,但金子不能實現我的夢想,就和石頭一樣沒有價值。我已經快要發瘋了,我想家,想回到過去的生活,盡管所有的人都不喜歡我,但我現在才知道我是多麼地喜歡他們。如果我能活著回去,我就去歌舞廳找到那個叫點點的四川女孩。假如她還活著的話,我要告訴她我愛她。人生沒有目的也沒有真理,但能在二者之間發現樂趣,就會活得很開心。

在這裏我一天也活不下去了!

……

以上是老三臨終前的一段自白。

老三死了。是被雨水淹死的,不過沒有找到老三的屍體。沒有找到老三的屍體,說明老三沒死,他這次的確成功了。

在爭論了很長一段時間之後,老大老二終於同意進入老三的房間。他們打著火把,和闌納一起找遍了八百九十二個房間,隻在最底層的水麵上,他們找到老三生前穿過的幾件獸皮衣服。實際上他們隻進入了很少一部分房間,八百九十二個房間就好比八百九十二個迷宮,老大老二實在動不起腦筋。而且,老三的房間非常小,老大老二在裏麵像隻大笨熊。

從老三的房子裏出來,老大說:“老三沒死,這回他成功了。”

老大說完,心裏想:“這樣也好,是神的旨意。”

老二也隨即表態:“老三是個好人,他以前走過好幾次都沒成功。這次成功了,一定是神在庇護他。”

老二說完,心裏想:“這樣也好,是神的旨意。”

“唉”,闌納一聲歎息說:“就當他真的死了,我們給他舉行一個葬禮吧。”

然後他們圍成一圈,開始商量老三的葬禮。

老二首先發言。他說:“老三最愛金子。我記得他剛來那陣子,看見我們一家夥下去就挖出一塊金子他就大哭大叫,說什麼老板啦發財啦之類的瘋話。”

老大說:“對。有一次我用金塊擦屁股,老三跑過來和我狠狠打了一架。”

三個人一起笑了起來。

闌納說:“我看就用金塊給他擺一個真身吧。唉,這個老三!”

接下來他們又開始商量選墓址的事。三個人不由地把目光同時移向那隻大鳥失事的地方,那裏有一片墳地,埋著170個老三的同類。看來把老三埋在那裏再合適不過了。

僵屍也來參加老三的葬禮了。畢竟老三對他是有恩的。老三失蹤後,關僵屍的房門自動打開,僵屍自由了。在葬禮的整個過程中,僵屍始終一副扭曲的表情,心中默念老三的恩德,他流淚了。

老大他們給老三立了一塊石碑,上麵用波斯文刻著這樣一句話:“所有經過這裏為我的靈魂背誦法諦哈的人,讓他們都倒黴;如果他們不背誦,那就讓他們的父親倒黴!”

日子如行雲流水。天依然湛藍無比。太陽依然保持著明亮的光芒。小狗小貓在草地上歡跑,累了就偎依在闌納的懷裏歇息一會兒。遠處山穀裏各種野獸不停地發出哀哀的鳴叫,隻要打上一頭野犛牛,就可以吃上好幾個月。

所有的一切都和老三出現之前一個樣子。

每天早晨闌納抱著瓶子去“泉”上煮大米。吃過飯老大老二和僵屍一起去山那邊挖金子。如果不是僵屍的存在,誰也不會相信這裏曾經有過故事。闌納在泉邊的跪拜儀式已不再莊嚴肅穆,草草磕一個響頭就把瓶子扔進水裏。遊戲結束了,老大老二已經不在乎誰先和闌納睡覺,他們的中樞神經失去了競爭意識,現在他們像君子一樣相互謙讓著。和闌納在一起的時候,老二不再有虎豹雄威,他仿佛是一隻笨手笨腳的老山羊。牙都掉光了,還有什麼快樂而言呢。

“我們怎樣才能避免這兩種倒黴呢?”

每天老大老二他們經過老三的墳前都在想著同一個問題。老三的墳在陽光的照耀下金光燦爛,墓碑上的銘文就像一句黑色的咒語,讓每一個人的心裏都不舒服。

“那麼我們怎樣才能避免這兩種倒黴呢?”闌納一直也在想著這個頭痛的問題。有一天在思考這個問題的時候,一頭烏發驟然變白。

闌納說:“你們知道生活中有個伴是件多麼好的事情呀,可是我現在隻需要一個而不是你們三個。你們整天圍著我,我一點快樂都沒有。”

老大老二和僵屍,他們三個誰也不說話。他們知道,分手的時候到了。一切都結束了。

一切從天願。在一個睛朗的日子裏,有四個人在“泉”邊圍成一圈,他們舉行了一個莊嚴的儀式,然後有一個女人把四個裝著大米的瓶子依次放進泉水裏。

結果是:闌納和僵屍的瓶子一起漂上來。老大老二的瓶子一起漂上來。

一切從天願。老大老二決定往北走,去圖伯特當薑巴人。夏天把印度的東西運到中國,冬天把中國的東西運到印度,一路上見多識廣。他們覺得這樣的生活很適合他們。

一切從天願。闌納和僵屍決定往南走,去沙漠深處。他們要去尋找一個叫塔布都裏克的城堡,在那裏他們將了此一生。

在一個美好的日子裏,大家友好地告別。

太陽猛烈地烘烤著大地,從遠處望去,所有的景物似乎都燃燒起來,生命在顫抖中行走,仿佛一切都要在瞬間化為灰燼。在很短的時間裏,這裏就像經曆了幾個世紀的演變。看來這個地方注定是要消失的,老三的到來加速了它的消亡。

是該結束了。

分手的時候,僵屍回過頭來,他向老大老二做了一個鬼臉。這時候僵屍的身上已經長出了新皮。

老大老二木然地望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