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空,才能有(1 / 3)

我剛出家時,奉家師誌開上人之命到棲霞律學院就讀。有一天,教授中文的覺民法師在黑板上寫了“以菩提無法直顯般若論”十個字,要我們以此為題寫一篇作文。我當時才十二歲,自上課以來,從未聽懂過一句經文,而這十個字更像天書一樣,叫我摸不著邊際,隻好東抄西湊,糊裏糊塗地交了卷。及至後來,我曆經世事滄桑,又講說過多次《心經》和《金剛經》,當再度回憶起當年這個題目時,才恍然大悟:“菩提無法”是“空”,“直顯般若”是“有”,整句話的意思,就是“要空,才能有”。

世上的人往往將“空”與“有”劃分成兩個截然不同的東西,認為“空”的不是“有”,“有”的不是“空”。但佛教闡釋宇宙人生真理時,認為空了,才能有;不空,就沒有。例如,茶杯空了才能裝水,皮包空了才能放錢,房屋空了才能住人,土地空了才能建樓,甚至鼻子空了才能呼吸,耳朵空了才能聞聲,嘴巴空了才能嚼物,腸胃空了才能納食,不“空”,怎能“有”呢?

空,實在是最富有建設性的真理,隻是很多人誤解了“空”的意義,甚至認為天也空,地也空,世間也空,是多麼可怕的一件事!其實,“空”,聽起來好像是一無所有,但虛空不是包羅萬象,應有盡有嗎?“空”,看起來好像是無形無相,但虛空入方則方,入圓則圓,不是具有超越對待,無所不相的功用嗎?

佛教的“空”,是用來說明:森羅萬象都是各種條件聚合而成,所以不但宇宙中沒有獨立存在的事物,而且彼此之間都具有相互依存的關係。這裏所說的關係、條件,在佛教裏叫作“因緣”。龍樹的《中論》說:“諸法因緣生,我說即是空。”又說:“以有空義故,一切法得成;以無空義故,一切法不成。”由此可見,佛教講“空”,是要“空”諸執著,“空”諸兩邊,“空”諸假相,“空”諸對待,以還給我們一個真實的世界。因此,“空”不但沒有破壞性,而且是建設宇宙人生的本體。經雲:“若欲識得佛境界,當淨其意如虛空。”我們如果能夠徹悟“空”理,將自己的心量擴大得像虛空一樣,就能夠理事圓融,事事無礙了。

佛陀上升切利天為母親說法三個月之後,返回人間,弟子們聽說此事,爭相迎接。蓮華色比丘尼運用神通,搶先到達佛陀的麵前,恭敬地行接足禮,並且說道:“弟子蓮華色第一個來向佛陀接駕。”

佛陀卻說:“第一個來迎接我的不是你,而是在王舍城岩洞中宴坐觀空的須菩提。能夠見到‘空’的真理,才是真正見到佛陀的人。”

又有一次,佛陀在靈山會上,拿了一顆隨色摩尼珠,問四方天王:“你們看一看這顆摩尼珠是什麼顏色?”

四方天王看了之後,有說是青的,有說是黃的,有說是赤的,有說是白的,佛陀就將摩尼珠收回,舒開手掌,又問他們:“我現在手裏的這顆摩尼珠是什麼顏色?”

天王們不解佛陀心中所指,不約而同地回答說:“佛陀!您現在手裏根本沒有東西,哪有什麼摩尼寶珠呢?”

佛陀告訴四大天王:“我將一般世俗的珠子給你們看,你們都會分別它的顏色,但真正的寶珠在你們麵前時,你們卻視而不見,這是多麼顛倒啊!”

的確,世人顛倒,執著幻有,迷己逐物,因此,有所收獲的時候就歡喜雀躍,有所失落的時候就憂悲苦惱;諸事順遂的時候就興奮無比,遇到困難的時候就垂頭喪氣,自己的情緒完全被外相所主導而不知。如果我們能夠認識世間一切的事物皆為無常不實,從而用“空”的真理來調和統攝這些對待的觀念,那麼無論有也好,無也好;苦也好,樂也好;難也好,易也好;榮也好,辱也好……在在處處,都能做到《金剛經》所說“應無所住而生其心”,就能無所不住,這樣的人生不是很灑脫自在嗎?

記得我剛來到台灣時,身無長物,但我不覺得窮,也不覺得苦,因為十年叢林的“空”慧教育,讓我感受到一個人不必以擁有物質為滿足,試想天空中,星月交輝可以供我自由欣賞。公園裏,花樹繽紛可以讓我恣意觀看;市街上,各種道路可以任我行走;自然界,鳥獸蟲魚可以隨我結緣。我深深感受到擁有三千大千世界的富有,更由衷地感謝偉大的佛陀,他千辛萬苦體驗出來的“空”理,讓我能遵循、學習、效法、享用。由於我有一顆“空”虛的心接納一切,時時刻刻都以感恩知足的態度服務奉獻,結果為自己帶來很多的機緣。由於我用一顆“空”靈的心看待事物,在在處處都以法喜無限的胸懷弘法度眾,結果為佛教開拓嶄新的天地。我體會到佛教“要空,才能有”的真諦,實在是人生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寶藏。

既然我了解自己到世間來,是“空空”而來。在世間生活,是“空空”而活。因此我對於世間的擁有,也懂得“空空”而有。一九五七年,信徒供養我一棟精致的花園別墅作為進修之用,我取名為普門精舍,美則美矣,但我不認為是我所有,因此我於一九五七年,“空”去了這棟房子之後,在台北縣三重埔成立佛教文化服務處,為佛教文化而努力,後來因為法務興隆,不敷使用,遷往高雄市中正路圓環邊,並且附設了一間幼稚園。三年後,有鑒於培育僧才方為佛教根本的基礎,我又“空”去了這棟位處黃金地段,靜中帶旺的房舍,來到佛光山墾荒辟萊。就這樣,以小“空”間換大“空”間,如今所辦的佛教事業越來越大,所建的佛教道場越來越多,但我不覺得大,也不覺得多,甚至我不覺得自己“有”,因為我認為這一切都是為大眾所“有”,我隻不過是其中的一個因緣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