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握著還有一絲餘溫暖的酒壺,給老人斟敬了一杯。我們一直暢談到深夜,老人的豁達、大義讓我敬佩,國恨家仇麵前,依然坦蕩的心胸更是令我無法比擬。這份恬淡,我什麼時候才能做到?每天都要麵對仇人,卻能釋懷,這需要多久的沉積和消化呀?當我第一次聽到姑母講述雄鷹生命中喙變的故事,我感到作為王者在背後所付出的堅持與忍耐是何等的偉大,然而,與麵前這位老人的經曆比較起來,卻是異常的渺小。正當我飄飄然的時候,姑母的教誨又在耳畔響起:人麵對死亡的時候,需要巨大的勇氣;而麵對殘酷的折磨能夠活著,更需要超越死亡幾倍、甚至幾十倍的勇氣。我是卑微的弱者,隻是苟言殘喘的存生於天地間,僥幸逃過了日本侵略者的虐待,在煉獄的邊緣不停的行走著。然而,這位充滿無窮的悲傷、裂變、摧殘之下的長者,他依然能平淡如水,他的隱忍、他的勇氣,多麼令人汗顏啊!
寒冷的大風沒有停止,東方的魚肚漸漸清晰,燒酒的香味還殘存在嘴中,漆紅的方桌上一片狼籍。老人合衣而臥,傳著響亮的鼾聲。我坐在溫暖的炕上睡意全無,慢慢品味著老人純樸的話語,越發感到慚愧。整理淩亂桌麵上的食物與雜器,拉住被子給老人的重新蓋好,我便離開了思想中充滿爭議的佟家。我不知該感激還是怨恨這位看守房院的老人,他的皮囊中包裹著千層氣,這是我始料不及的。漫無目的走在路上,空曠的道路不見一個人的蹤影。我和老人隻不過是這片土地的一顆沙礫,蒼海一栗。然而,卻包裹著這麼多國恨家仇,可敬的老人,可悲的自己,如何才能追求到老人的恬淡的心境呢?稀少的炮聲還在支撐著這片土地的血腥,可怕又肮髒的人心深不可測。“煮豆燃豆萁,豆在腹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難道在手足兄弟麵前,也要滿足自己的虛榮,顯示自己的威風嗎?寒風吹打著瘦弱的身體,我隻有咬緊牙關,竭盡全力迎著風艱難前行,盡管隻是慢慢的蠕動。
經過長達兩個月的激戰,八路軍打垮了國民黨軍隊的進攻,殲滅國軍三千多人,承德第二次保衛戰沒有取得勝利,雙方進入相持狀態。怡敏和慧瑩依然杳無音訊,度日如年的日日夜夜,一點一點的煎熬著我的身心。隻有拋棄院外的喧囂,將自己完全置身於黑白之間,樸實、厚重的魏碑又成為我的真愛。
寒冷的冬天悄悄的走開了,春天灰頭土臉的來了,習習的暖風用盡全身力氣也沒有將花朵吹開,迎接的是漫天風沙,可憐的熱河大地啊!當僥幸逃生的熱河人民滿食塵土,飽嚐腥風的時候,烈日炎炎的夏季到來了。
六月,蔣介石公然撕毀停戰協定,挑起內戰,國民黨軍隊大舉進犯解放區,形勢驟變,駐承德的中共冀、熱、遼中央分局和熱河省黨政軍機關實行戰略轉移,撤出承德。共產黨有關領導人特別在新華社發表了解放軍撤離承德的消息。《冀熱遼日報》在頭版發表了《揮淚別承德》、《我們還要回來的》等署名文章,表達了熱河黨政軍各界堅決執行黨中央的決策和解放軍必勝的信心。我不想接受這些文字,也討厭這些文字,也許他們說的都是正確的、真誠的,但是,內心卻無法將其融入,這也是全熱河人民的心聲。熱河的苦難百姓在經受長達十三年的虐待,惶恐不安之後,並沒有完全告別曠日持久的噩夢,幾段文字過後,我們又迎來了雄鷹般的喙變。
在煉獄求生的牢籠中,我怎麼會有殘餘的力量去支撐夙願呢?麵對嚴峻的形勢,身體裏的血液一點一滴的被蒸騰,然而,卻隻能眼錚錚的看著,任其消失殆盡。無奈又無助的身心摧殘,一個聲音不絕於耳畔,始終跟隨的是長者的遺願。懦弱、自卑的我,卻無法下定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