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謝泉銘
我認識善增已經二十年。1971年,他在《解放日報》副刊發表第一首短詩《貼心話》時,還是市郊農場的一位知識青年。當時他到報社編輯部來的情景曆曆在目:一位二十出頭的小夥子,靦靦腆腆地端坐在沙發裏,講話輕聲細氣,連眼睛也不敢正視一下。
穿越時間的隧道整整二十個春秋!
眼前,記憶的屏幕上又映出了另一個鏡頭:一位敦實的中年作家坐在上海作家協會的大廳裏,麵對青年創作講習班的學員們,聲情並茂地講述他寫作的體會。這位“教頭”就是沈善增。
從知識青年到專業作家,由刊登一首短詩到出版六十多篇中短篇和一部長篇共百餘萬字的作品,這個飛躍的創作軌跡和巨變,使我感到十分驚奇!
在與善增的交往中,我深知他是一位憨厚正直而又勤奮好學的人。他不但愛好文學,而且對社會學、心理學、美學、哲學、佛學、中醫經脈學等都有研究。特別精通氣功學。這從《心理門診與魔鬼》、《末日笑話》和《章魚彩色的觸須》等作品中所涉獵的知識輻射麵可以得到印證。每回與他交談時,從他頭頭是道的談吐中,我也獲益匪淺。他的博學多才,不能不使我佩服。
讀了這個集子的作品,我的第一個感覺是,無論是他早幾年寫的,或則近幾年寫的反映“工廠人情”的一些作品,表現生活的視角和觀點,都沒有離開工人的立場,也執著地追求刻畫人的靈魂。他的注意力一直被現代生活所吸引。對現代化進程帶來的都市生活中人際關係的變化尤為敏感。《她在半空中》、《愚人》等一組寫“現代工廠人情初探”的作品,精細地梳理了工廠各個層麵人物的情緒、願望和心理邏輯,揭示了生活中人際關係的新變動和新問題。在《走出狹弄》和《曼斯菲爾德》中,他揭示了社會給各式人等裹上了各自的硬殼,封閉了心靈,使人與人之間難以溝通。如《走出狹弄》中支部書記古偉明在做思想政治工作之後,才悟到那個孤獨的“落後分子”祁根寶有個“冷冰冰的外殼”,而祁的內心卻是渴望著得到溫暖。《曼斯菲爾德》中的女廠長,當她脫下罩在身上的“無形硬殼”而流露出作為一個女性的本來麵目時,她在工人的眼裏竟然變成了“曼斯菲爾德筆下像天使一般可愛,像水晶一樣純淨的女人”。作品給人們提示:人們為什麼要戴著掩蓋本來麵目的那層“厚厚的殼”呢?!
善增用各種手法揭示人的內心世界,也是為了寄寓自己對世事現實的思慮。作者在《她在半空中》中,善意地調侃了女主人公和丈夫的虛榮心理,同時也鞭撻了她周圍那些人的冷漠、隔閡、嫉妒和缺乏同情心。他多麼希望人與人之間恢複以往的親密無間!作家在描繪客觀世界的同時,也展現了自己美好的心靈和崇高的理想。
其次,我的感覺是,善增的作品故事並不曲折,情節也很難說都能引人入勝,而是通過日常生活的普通事件,揭示各種錯綜複雜的人際關係,來推動作品的情節發展。
中篇《愚人》是反映“文革”中的農場生活的。其中有一個細節是,一位農場知青林三民沒有按照合理密植的指示,被連隊指導員高老頭處罰三天不準吃紅燒肉。豈料在食堂幫忙的倉庫保管員王曼芳不理這一套,依然賣肉給林三民。高老頭發現這個秘密後,非但沒有遷怒於她,反以她初犯錯誤為由,原諒了她。通過“吃紅燒肉”這一普通事件,引出高老頭對她懷有染指的劣跡,引出男女知青之間的愛情波折,揭示了一係列複雜的人際關係,也使故事情節得以順利地發展。沒有一種勇於探索的精神,沒有認識生活和熟悉生活的深厚功底,要做到這一點談何容易!
使我感覺最強烈的也體現作者最可貴的一點是,這十年來,善增擺脫了剛涉足文壇時的文學的功利性,文學觀念起了劇變,把文學當作一項非常神聖的事業來對待,對文學的審美價值有所感悟。他認為文學的靈魂在於它的獨創性。為了使自己的作品不囿於審美定勢,走出自己的一條路子來(當然,並非說不需要借鑒),付出了多少艱辛。他是這樣想的,也是這樣做的。我們看到他帶著驚喜的審美觀照,在《心理門診與魔鬼》的中篇中,寫了一個被誇張稱為“魔鬼”的青年工人“狠勁”。這個人物桀驁不馴,狡黠無賴,但他又是個充滿活力、在社會改革中勇猛奮鬥的人,走自己認定的道路,有自己的幸福觀和價值觀。作者寫出了一個具有現代人意識的新的工人藝術形象,擺脫了以往從落後轉化為先進的或“善惡參半”的創作模式。
善增的創作涉獵各種方麵,工廠題材僅僅是其中一部分。像《姍姍而來的……》、《關於幽默的不太幽默的故事》等都是反映社會各個層麵人物的作品。他從1985年寫《黃皮果》以後,作品的風格也發生了變化。正如他自己所說的,他的作品正處於蛻變過程中,就像剛蛻殼的蛇還缺乏遊動的活力。我們期待著他今後創作的文學作品,多關注開拓新的題材領域,塑造出更豐富多采的藝術形象,使作品攀登到更高的一個層次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