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人人都像邵韻蘭那麼糊塗,那人生就將變得淡而無味,悲天憫人的作家隻好失業。幸好人類中尚有許多精華,以他們智慧的硬顱,在同類身上敲打出點點火星,使整個人類的曆史像耿耿銀河一樣光華閃爍,蔚為壯觀,奧妙無窮。在邵韻蘭的身邊就有這樣一個精華。她叫胡萍,論年齡隻比韻蘭大幾個月,論社會經驗卻至少超出整整二十年。她的閱曆並不豐富、複雜,出校門進廠門,與韻蘭毫無兩樣,父母、兄姐、親屬、師長中也沒有出類拔萃、精明過人、叱吒風雲的角色。她是從哪裏得來這許多玲瓏乖巧、鑒貌辨色、多謀善算的本領,當是遺傳學、心理學、教育學乃至人才學的有趣課題,本文則不宜詳盡探討。不過尚需指明一點,即在新興的人才學問世之前,她已極清晰、極理智、極科學地作了自我設計。她知道自己雖然在做人的知識方麵無師自通,頗有造詣,在書本知識方麵卻根底太淺。將來攀門高親,當個部長的兒媳、教授的夫人,她不存此妄想。胸中墨水少,何必討人取笑。再說在我們這個國家裏,工人任怎樣也差不到哪裏去。這些年知識分子名氣

響了,實利又得了多少?與其寄人籬下,還不如自立門庭。她要找個男人聽她的,但又不能太窩囊。要叫不窩囊的男人甘心聽命於女人的權威,隻有女的處處顯得更強。一個家庭最關鍵的是錢,誰錢多誰的氣就粗。“人們的社會存在決定人們的意識”,她背不出這句名言,卻直覺地接受了其中的精髓。現在女的通常要找比自己大幾歲的男人,她不想反潮流。年紀大的工資一般相應也大,當然也不乏例外,由於十年裏成批成批地上山下鄉,如今為兄為姐工資差弟弟妹妹一截的也不在少數,但這些外轉內銷的處理商品不在她的考慮範圍之內。她要水漲船高,使自己的工資漲過比她年長幾歲的一般水準。她替自己訂了三年計劃,爭取連續三年當個廠級先進,第三年末做個組長,這樣優先漲工資就有了可靠的基礎。這實在算不上什麼野心,要達到也並不太難,然而她小心謹慎,步步為營,著實花費了一番心血。十二個月慘淡經營,到第一年底評選時,她的呼聲最高。組長登門來征求她的意見,在這緊要關頭,她突然決定退出競選,把“先進”的桂冠留給組長。她不是那種隻看見鼻尖前麵方寸之地的女人。組長在車間裏根基深,在廠部有靠山,由此在肚腸上打了個結,對她今後的發展沒有好處。她毅然決定將三年計劃推遲一年。第二年,她做得更加賣力,更加恰到好處。叫愛她的掏出心肝,叫忌她的鎖上嘴巴。到年底,她又受人交口讚譽,而組長卻陷入了四麵楚歌,於是,組長甘心情願地把“先進”捧給了對她忠心不渝的胡萍。禪讓到“先進”以後,胡萍便從容不迫、兢兢業業地向著組長的寶座挺進。誰知老天爺喜歡開玩笑,半路上殺出個邵韻蘭。照這樣轟轟烈烈,到年底邵韻蘭別說是廠級先進,就是公司先進、局先進,還不是老裁縫釘粒紐扣——十拿九穩。按眼下一般規矩,廠先進或許每年還稍有更動,一到名掛公司、局的紅榜,就跟當了官一樣,不犯奸,不貪財,是不會再下來的。“先進”又向來是點人頭、按部門分配的,他們組三十來人,曆年來隻有一個名額,不會因為照顧她胡萍而額外恩賜一個。韻蘭跟蕙芳、蕙芳跟宋強的關係她都摸底,胡萍差點兒要拚命了。

麵子上她對韻蘭更加親密。小組裏,是她第一個發現韻蘭懷了孕,不顧自己還是個姑娘家,把聽來的種種科學與不科學的知識,悄悄地告訴韻蘭。心底裏她恨透了這個幸運兒,竟毫不費心地篡奪了自己苦心經營的成果。她把這種說不出的仇恨深深地掩埋起來,隻有夜深人靜,從殺人或被殺之類的惡夢中驚醒過來,才自己對著自己傾訴一番。

當食堂裏為拍電視新粉的牆壁漸漸地出現斑跡,胡萍也一點點恢複了元氣。她慢慢地看出了邵韻蘭的致命弱點,她的性格根本不適宜出風頭、當先進。小胡桃事件,更證實了她的判斷,胡萍真樂得心癢難熬。先進就這麼好當?你去嚐嚐滋味吧。老書呆子教出來的洋娃娃,隻會照著書本,說些“理想”呀,“真誠”呀,“美”呀,“愛”呀,就像穿著高跟皮鞋翻山越嶺,還有不扭傷腳的?你知道一句話能叫人笑,一句話能叫人跳嗎?你知道人與人相處好比燒飯,水太少了要生,水太多了要爛嗎?你知道做人就跟挑擔一樣,架子好看的省力,架子難看的費勁嗎?你知道什麼時候該甩開臂膀,什麼時候該夾緊尾巴,什麼時候該笑,什麼時候該哭,什麼時候該強硬,什麼時候該軟弱嗎?你都不知道。你隻知道高興起來跟賈寶玉一樣傻笑,不高興了像林妹妹似地發悶。你隻知道談得投機的,像跟包蕙芳,嘰嘰咕咕,沒完沒了,不投機的,哪怕是招娣師傅,也有鹽沒糖,心不搭肝。快活了,整個世界一片光明,難過了,滿眼睛裏是陰天。十個手指有長短,你盡可有你的小姐脾氣,但誰叫你出來爭先進?連個順水人情也不會做,還想到江河湖海裏去賽龍船?

韻蘭回廠的第二天晚上,胡萍從自由市場上買了兩斤真正的無核蜜橘,拎到招娣師傅家,隻說是家鄉有人帶來的,請招娣師傅嚐個鮮。招娣師傅說:“你這麼想著我老太婆,叫我怎麼過意得去。”胡萍說:“招娣師傅你怎麼啦?您平時照顧我們的地方,數都數不過來。”說著說著,扯到了小胡桃的事,胡萍說:“聽說上麵已經在查是誰放的風。現在領導就喜歡大驚小怪,這樣倒叫韻蘭更難做人。韻蘭原本不是會走上層路線的人,她跟蕙芳要好,是因為同學。這回廠裏破天荒地幫她辦喜事,一半是蕙芳的麵子,一半還不是您招娣師傅出的大力。不過哪山有哪山的風景,人往高處走,到一定地步,誰不想往上攀一層。她不會,有人教。我看她的誌剛是個能人,要不也娶不到這麼個千金小姐,這點招娣師傅您比我清楚。世上誰不吃馬屁,所以拍拍馬屁也是正常的,就是不該過河拆橋。按道理說,她帶回來十斤八斤小胡桃,分個一半給您也不嫌多。您是他們的大媒人、大功臣、大恩人,至少是個大忙人。不要說飲水思源,沒你介紹這門親事,她也不會到電視裏去露臉,到杭州去兜風;就說婚事新辦,沒你招娣師傅給她保駕,那些風言風語早就叫她嗆死了。黨支部管不了幾百張嘴,倒是您招娣師傅能叫那些七嘴八舌不敢瞎咋呼。那天端茶搬凳,我看您比自己的女兒出嫁還忙碌。您的那些好處,我們旁邊人都看得一清二楚,她當事人怎會不知道。我看韻蘭也不是存心冷您師傅,主要是人多東西少分不過來。我們年輕的畢竟不懂事,我常常得罪了人自己還稀裏糊塗。招娣師傅您也不是計較這點東西,就怪她不懂道理,您是師傅,有責任教育她,提醒她!不過現在她是市裏典型,隻能說好不能說壞,到時候領導說您心眼太小,打擊先進,又何苦呢……”嘀嘀咕咕說了半宵,說得招娣師傅九裏霧中茅塞頓開。

在招娣師傅那裏安了個地雷,胡萍又去物色一條導火索——李跟兄。李跟兄屬兔,個兒卻長得像匹河馬,比韻蘭足足大四歲。據說屬什麼不像什麼的人有福氣,但她從懂事那天起,就知道這個世界上她是來錯了,是個多餘的、不受歡迎的人。她的父母在重男輕女方麵有很強的原則性,卻缺乏選擇胎兒性別的科學知識,於是在生了頭胎寶貝兒子的一年以後,誤生了她這個丫頭。取名跟兄,一語雙關,既說明了她匆匆跟著兄長而來,是個搭賣品的事實,又希望這以後能再跟來兩個兄弟。天遂人願,接連兩年,她父母又得了兩個兒子。她出色地完成了“跟兄”的使命,想不到她父母以怨報德。三個小子一個丫頭,少不得要為她做件把新衣,她父母覺得是大大的賠錢,就要她在家務勞動中加倍補回來。不管哪個孩子的過失,反正她逃不了挨一頓打。打多了,她也懶得哭叫、申辯,咬著牙不吭聲,父母說她是賤骨頭,就狠命地打。拳足交加,反把她身上的肌肉越捶越結實,個兒也比她的兄弟要長得高。而且哥哥正趕上六八屆高中,兩個弟弟,六八、六九屆初中,都趕上“一片紅”,沒資格麵向工礦,唯有她六七屆初中,穩穩地坐享其成,差點把雙親活活地氣死。女兒大了,如果出落得鮮花一般,招人憐愛,父母眼看可以找個乘龍快婿,或許能招些財物進門,說不定會慢慢改變心腸,改善她的境遇。誰知她越長越見粗野,一派男風,走起路來一搖一擺,開出口來哇喇哇喇,沒一點少女的嫵媚和嬌羞之態,照她父親的評價,隻有日本相撲隊的大力士才會看上她。因此,她父母在她藝徒滿師、虛歲廿二那年,就替她物色婆家。隻求誰家有房子,趁早把那敗家克兄的賤貨塞出去。從那時起足足塞了九年,還是沒有塞掉。她父母灰心了,由她自己的便。她倒找了個對象,可惜沒有房子。照她家的住房條件,她又夠不上登記分配結婚房子。隻有等一個哥哥、兩個弟弟都在家裏結了婚,她才能獲得受照顧的權利,看來至少還得等三年。她的對象已經在心猿意馬了,為此他們最近幾個月的見麵,差不多都以激烈的爭吵而告終。在這樣惡劣的條件下生長,要麼像苔蘚一般柔,要麼像仙人掌一般硬,她是硬的。她有的是力氣,幹活、吵架,都不肯讓人,前者的好處恰被後者的惡行抵消。幹活時有人想到她,評獎時

沒人提起她,於是她覺得從家庭到單位,社會處處對她不公平。她對春風得意者便有一種天然的敵意。上帝分配給每個人的空氣與陽光原應該是均等的,都是那些擠在上風頭的人多占了一份,才叫她感到窒息與寒冷。邵韻蘭在電視攝像機前盡情歌唱,她就拎著包下班往廠外一蹶,不到食堂去看熱鬧。這公平嗎?一個廿七歲,好壞有十二平方可以結婚,還大捧特捧;一個三十一歲,連個房子的影子也看不到,卻無人問津。她可以當標兵,我應該是標兵的平方;她算“五講四美”,我起碼要算“十講八美”。

她的話從來是放大的,人們也習慣縮小了聽,不當一回事。唯有胡萍慧眼識英雄,看出了她潛在的能量,決定在適當機會加以利用。

這天下班,胡萍找李跟兄同行,一路閑聊說:“燙衣工人手不夠,看來又要調你去頂了。”

燙衣是小組裏最累的活,通常都由男同誌幹。尤其大熱天,累且不說,一熨鬥燙下去,一股酸溜溜的熱氣直衝鼻腔,不習慣的人,立刻要惡心。高溫季節,燙衣工的病假也就多,實在不行的時候,便抓五大三粗的李跟兄去頂卯,這也是慣例。

“我不去,小組裏人多的是,為什麼偏要我去?”每到這種時候,李跟兄也照例要發幾句牢騷。

“喲,”胡萍說,“我好心好意先關照你一句,你倒鉗起我來了,你這人真沒良心。”

“我怎麼鉗你啦?”

“我才當了一年先進,又不是我自己想當,你們硬逼我上山。統共五元錢先進獎金,我買了六元錢的糖在小組裏請客,你還有什麼饒我不得?”

“我真的不是要鉗你,真的!”

“那你說除了我還有誰,先進就我一個。”

“還有邵韻蘭。你這先進算什麼,屁個好處。人家到杭州剛享了福回來,還不該為四化多作點貢獻?”

“喔,你要鉗她?算了。她會去,我‘胡’字倒過來寫。”

“你是說上麵有人保她?哼!”

“我不是這意思,明擺著她去也幹不了。”

“她是標兵嘛。標兵能當,活就不能幹?”

“算了,你跟她無冤無仇,要你這樣起勁地去鉗她幹啥?”

“我不管,反正我不去,她去不去隨便。”

“她不會去的。你不知道?她還有張王牌——懷孕了。”

“懷孕有什麼稀奇?是女的結婚以後都會懷孕。懷孕就不做事了,幹脆不要來上班。”

“火氣怎麼這麼大,你到底對她有什麼意見?”

“看見她死樣怪氣的臉就惡心,白雪公主!”

“你這個人呀,就是嘴不好。這話跟我說沒什麼,叫別人聽見了還以為你在妒忌她。明天組長叫你去,你就爽爽快快地去,再怎麼說還是要你去,你還是不說的好。”

“不,她不去,我就不去!”

第二天上班前,組長果然到更衣室來找李跟兄。李跟兄以少有的激烈態度聲明,她決不去頂燙衣工。組長覺得事有蹊蹺,就將她禮請到車間辦公室裏去談心。一小時以後,兩人黑著臉一前一後回到小組裏。組長來到韻蘭的工作台邊。妊娠反應有輕有重,有的不過想吃點話梅之類的東西,有的一天要吐好多次,胃裏的食物吐幹淨了,還要吐苦膽水。韻蘭是屬於反應厲害的,頭昏眼花,從肩胛到腿彎,一條筋像抽緊似地痛。醫生要她住院吊鹽水,她怕被人說先進小病大養,硬熬著來上班。手臂動一動就要暗暗咬咬牙,活做得很慢,看上去有點像在磨洋工。組長耐著性子在旁邊看了一會,開口說:“韻蘭,今天你到燙衣工那邊去幫幫忙,好不好?”

韻蘭咋聽沒理解,及至理解了又覺得不勝驚訝。抬頭一看組長的臉色,陰沉沉的,就像欠了她什麼似的,不禁一股怨憤之氣從丹田升起,經過回腸九轉,穿幽門,過賁門,進食道,衝喉頭,帶出一口又苦又酸的汁液,差點噴到組長的臉上。她連忙低頭,將苦水咽下,一時張不開口。

組長見她不理不睬,頓時火冒天靈蓋。自她掌權以來,還沒有受到過部下如此的怠慢,她不由得將剛才對李跟兄的惱火,一古腦兒全部劃到韻蘭的賬上。難怪別人要鉗牢你,你自己的尾巴也翹得可以當旗杆了。但組長畢竟工作經驗豐富,話裏加了份量,臉上卻露出了輕鬆的笑容:“先去試一天怎麼樣?我們要注意影響。”

“我是病假……”韻蘭終於能開口了。

韻蘭啊,如果你稍稍了解一點組長的光榮曆史,你就不敢說這句話,你就不好意思生氣。組長生過三個孩子,每次都腆著肚子一直幹到臨盆前,有一個孩子還差點在車間裏流產。她從未要求過什麼照顧,你怎麼有權利向她討價還價呢?組長這一輩子別說是上電視機,就說買電視,還是最近一年的事;別說到杭州,就是火車也從未乘過一回。你得到的榮譽是她的幾倍、幾十倍,你的拚命精神難道不該是她的幾倍、幾十倍嗎?

組長看到李跟兄不時往這邊瞧,考慮到影響,她吞下千言萬語,強作笑顏走開,自己去頂了一天燙衣工。

下班時,胡萍對李跟兄說:“你何苦呢,害得老太婆腰酸背痛。明天還是你去吧,不然她要恨死你了。”

次日,胡萍在醫務室門口遇見韻蘭,關切地說:“你怎麼啦?好些沒有?身體要緊,不要硬撐,吃不消就病假兩天。聽說組長要你去頂燙衣工,真虧她想得出。這個老太婆,自己像頭牛,以為別人都是牛。懷孕期最要當心,你可不要為了爭麵子拚壞了身子。

邵韻蘭感激地點點頭,由此以為輿論是同情她的。

其實輿論一天甚於一天地對她不利,差不多都在背後指責她驕傲。“驕傲”是個上得了台麵的罪名,因此,在今天它可以容納“勢利”、“背叛”、“盛氣淩人”、“忘恩負義”、“踩著別人的肩膀往上爬”等等可以意會不便點穿的惡行。背上“驕傲”的罪名,就像得了麻風,遭到人們的唾棄。其實,在我們偉大、謙虛的民族裏,真正的驕傲,實在是鳳毛麟角,稀奇得很。有些人

當了官,獨斷專行,一聽到不同意見就跳得三丈高,看上去好像驕傲得很,骨子裏往往是怕屬下看破他的無能,使他指揮棒失靈。這種人到上級麵前,就唯唯諾諾到好像沒有腦袋的地步。像邵韻蘭之流,哪裏有資格瞧不起別人,她其實不過是粗心。但是,跟普通人一樣在平地上走路粗心關係還不大,離開了他們,升高百尺,粗心往往是致命的,切戒,切戒!

三、輿論如同彈簧銬,越掙越緊

七月初的一天,誌剛回家比平常晚了兩個小時。往日,逢到廠裏臨時有加班等事,他怕母親擔心,總要先打個電話回來。這天進門,他坐下隻顧悶頭扒飯,對韻蘭關切的詢問似理不理。韻蘭見他這模樣,倒不覺多添了一層心事,少添了一碗飯。

及至夜深人靜,從布幔那邊傳來婆婆濃重的鼻息,韻蘭按捺不住,用肘推推身邊的丈夫,悄聲問:“喂,你有什麼事,好意思瞞我?”

誌剛嘻嘻一笑,探出身去,在床邊櫃裏取出一隻電筒,又從上衣袋裏掏出一隻小方盒,用手掌遮起燈光,壓著嗓門炫耀說:“看!”

揭開盒蓋,一道晶瑩的光華直刺韻蘭的視網膜。一枚造型精巧的水鑽別針,如同開屏的孔雀,傲然立於掌間。一粒粒小鑽石的邊緣上,閃著五彩的毫光。喜得韻蘭像小孩似地在床上一陣亂顛:“你買的?”

“哪裏?是星際來客專程派飛碟送來的。”

“去你的。”

“還要去?為了覓這寶貝,我腿上的肌肉都快成石頭了。”

“誰叫你去買了?”

“喲,你哪會叫我去?是我喜歡餓著肚子去瀏覽市容。”

結婚時,韻蘭曾說過一句,要是兩用衫的衣襟上,能有枚水鑽別針該多好,想不到丈夫一直把它記在心上。韻蘭隻覺得一股柔情蜜意順著肌肉的紋理滲遍全身,她不由抱住丈夫的脖子狠命地一吻,手中的那盛別針的盒子正嵌進誌剛的頸窩裏,痛得他齜牙咧嘴不敢嚷,這也算是對他賣關子的報複。

賞玩了一陣,韻蘭想起那別針至少也要五六元,又有些忐忑不安。幾個月來,她已略知柴米之貴。誌剛說他上個月破天荒得了個一等獎,多拿了兩元錢,這才想到去買的。“一等獎也有你的功勞。說來荒謬,但又是事實。”

“那也是浪費,”韻蘭嬌嗔道,“還貼了幾元錢。”

“不要緊,”誌剛說,“還有你的一份。你是季度獎,評個一等,三個月統共多六元,我早算好了!”

“自說自話,”韻蘭點了一下誌剛的鼻尖,“我的工作沒有指標,曆來是拿平均數——二等,哪裏會評我一等?”

“‘今非昔比,鳥槍換炮羅!’你看著吧。”

“就是評我,我也不好意思拿。”

“你又天真了。獎金這東西,出力的不一定高,高的不一定出力,爭也爭不到,推也推不掉。你真不要,人家還以為你演戲——隨大流吧。”

夜裏,韻蘭夢見自己走進一家富麗堂皇的商店,一個笑吟吟的姑娘上前來招呼,她才想起是為誌剛來挑衣服的。他長得這麼英俊,要再打扮一下該多瀟灑。可那麼多款式,那麼多色彩,正在為難,忽然看見誌剛穿得衣冠楚楚,站在玻璃櫥窗裏。她喜出望外,要喊,猛然間想到那是模特兒,她心頭一沉。這時,櫥窗裏的模特兒活了,舉起拳頭在玻璃上拚命地擂,仿佛狂怒的獅子在鐵籠中咆哮,砰、砰、砰!一聲聲直叩在她的心上……

她捂著胸口從夢裏跳醒,回想其中情形,分明已在尚未到手的一等獎上打算盤,不禁臊得臉紅耳熱。想想丈夫的話雖然也有道理,但自己貢獻不多,拿這份錢實在不太心安理得。她決定,如果硬要評她一等獎,就去找車間主任、廠長力辭。她為此舉打了近一小時的腹稿,才又坦然朦朧入睡。

翌日上班前,胡萍告訴她,中午小組學習時評獎。韻蘭的心忽地別別亂跳,像幹了什麼虧心事。她連連寬慰自己,緊張什麼,也許都是自作多情呢。

韻蘭真是做夢也沒想到,這次評獎,她竟會得個三等!

凡參加過評獎的都知道,三等與二等相比,並不僅是每月兩元錢的經濟損失。現今真要指靠這兩元錢去維持一家生計的,實在是少得可憐。三等獎,厲害就在它是對你整個人格定的價值。如果你跟人口角,對方一句話:“神氣什麼?還不是個三等!”就能把你嗆得兩眼翻白。更何況像韻蘭這樣上過電視的紅人,得三等獎!這不啻像研究生偷竊,海關人員走私一樣,是個爆炸性的新聞。然而我們新聞界的測震儀尚不夠靈敏,暫時被震倒的隻是她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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