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張了張嘴。
“臀部”作了個手勢,不讓他阻斷越來越洪大的聲音流。“我隻能一步一步說,你才能理解。確實有些神秘,但它是唯物主義的。我剛才那麼說,你可以理解它為什麼是唯物主義的。但是,人的本性就隻圖眼前。你把他的病,經過醫生確診的,一語點穿,他佩服得你不得了,叫他馬上摸出個五元十元來不成問題。你對他說,從現在起你房事要減少,隻能每月一次,不然的話,三年後你必得類風濕心髒病,他絕對不會把你的話當真。退一萬步說,即使他對你的話百分之二百的信服,他也不會照你的話去辦。所以,我們這個功夫本來是可以救人避禍的,但結果往往讓我們不幸而言中。”
他聽見“嘿嘿”的笑聲,後脖頸上被一絲暖氣惹得癢癢的。他回過頭去,背後站著三個人。一個穿大紅滑雪衫的男青年,一個四十來歲戴眼鏡的胖胖的中年男子,一個白胡須拉碴嘴角含著一滴清涎的幹癟老頭。不知道是誰發出的笑聲,三個人臉上都帶著那種興味濃濃的神情。
“印堂,從經脈學來說是屬於經外奇穴,位於督脈之上。”“臀部”繼續說。他回頭看著“臀部”。“臀部”是什麼時候開始不光是對著他發表演說?“督脈為陽脈之海,有總督諸陽經的作用。最接近印堂的兩根陽經,一是手太陽小腸經,一是足太陽膀胱經,這兩條陽經在內眼角處相連,就是印堂的旁側。手太陽小腸經與手少陰心經互為表裏,足太陽膀胱經與足少陰腎經互為表裏。所謂互為表裏,通俗地說,就是手太陽經與足太陽經是手少陰經與足少陰經的下水道(笑聲)。心裏與腎裏的汙垢,就從膀胱經和小腸經的通道衝洗下來。汙垢太多,衝洗下來一時來不及化解,就會積累起來。積累的地方就是印堂,印堂就是心與腎的汙物的化糞池(更多的笑聲)。心藏神,心氣通於舌。腎藏精,腎氣通於耳。印堂發暗,就是精神衰敗,口焦舌爛,耳鳴頭暈。這不僅是外力不勝,其實是內力不支。做官不怕勞累,最怕內心發虛,自信不足,心神交瘁。心虛了,反應就遲鈍、出錯。該聽的不聽,不該聽的倒聽進去了。該說的不說,不該說的又亂說。這樣,為官之道就必然產生危險。用算命的術語來說,就是身弱而不能勝,再好的官運,你挑不起來。就像打排球,到後來體力下降,動作就會走樣,不該輸的球也輸了,這就叫外因通過內因而起作用。”
一片會意的笑聲。
已經不是三個旁聽者,而是六七個,他看見不遠處好像有人正往這邊走來。他後悔沒有及時拉“臀部”挪個地方。
“老師,師傅……”那位戴眼鏡的胖胖的中年人拉著尖細的嗓門有些怯生生地問,“要是……有辦法嗎?假使印堂發暗,譬如說,可不可以補救?”
“這是沒有辦法的,”那老頭說,很晌地吸了一口清涎,“辦法就是要想得開,這是命。”
他聽見一聲空蒙的汽笛聲,回頭望去,黑沉沉的江麵上,什麼也看不見。一星星的燈光都是凝固的。他驀然心頭一驚,剛才見到的那對老夫妻到哪裏去了?他焦急地用目光在四下裏搜尋。在那兒——他們已經站到候車的人堆裏去了。他們準備去擠一下嗎?那顆傲岸的銀白的頭顱,一動不動地,從周圍的黑頭顱中冒出來。他年輕時一定更高,這老頭。什麼是命運呢?一個孩子畫出來的歪歪扭扭的太陽。
“想開些就是辦法,”“臀部”謙謙地笑著說,“而且不是消極的辦法,是積極的辦法。我就想開了,做官有什麼意思呢?”
“那麼什麼是有意思的呢?”穿大紅滑雪衫的小夥子問。
“臀部”向他投來一眼,然後轉向發問者:“練氣功,練氣功才有意思。”他伸出右手食指往小夥子的心窩那兒點點。笑聲。“你看見剛才擠車子了嗎?那麼多人拚命地擠呀擠呀,為了什麼,為了早幾分鍾回到家裏。這幾分鍾就那麼珍貴?不,吃完晚飯,都消磨在電視機前。哪怕為了趕得上看-部電視劇,看一場球賽,這幾分鍾還是值得的。可憐許多人連這樣的目標也沒有。還是擠,擠,誰也不甘心落在後麵。就沒有人肯下班後先在單位裏休息一會,看會兒書,然後再去乘車。就沒有人肯看見車擠往邊上站站。練氣功就是先讓人一步。讓你們先往車上擠,我乘後麵空的。晚一點不怕,身心健康,心情舒暢。早一步是到家,晚一步也是到家。練氣功壽命長。如果我能活到一百歲,我或許能當個市政協委員。如果活到一百二十歲,就能當個全國政協委員。不是壽也有,官也有,福也有?何苦現在把生命的本錢都貼了進去?像他現在當個頭頭,又有多少享受,多少樂趣?是收益多還是損失多,快樂多還是煩惱多?……”
笑聲。
“當然,人是講理性的,但人又是最不講理性的。對一生應該怎麼活,誰都不敢自己拿主意。我看你,你看我,結果誰都好像理由十足,但誰又都莫名其妙。我要是不學氣功,我也跟別人一樣……”
“喂,”他突然叫道,“練氣功要心無雜念,你想著市政協委員,全國政協委員,不會練岔氣嗎?”
“臀部”一愣。
“聽說練岔氣會得精神病,有沒有這回事?”
“臀部”臉變了色。“你老兄,你這位老兄……”
“哈哈哈哈”,一股笑從他的胸腔裏勃然衝出,立刻把他控製住了。他笑,一個惡作劇的精靈從天而降,騎在他的頭上,搓揉他的麵頰,扭歪他的嘴角,撕開他的胸膛,牽拉他的膈肌,讓他的喉嚨發出一種鴨子叫一般的響聲。他感到痛,這是從肌肉的條縷裏發出來的陰森森的痛楚,有一把很鈍的刀子正將一層膜從他的骨肉上剝離開來。他感到窒息,覺得快要嗆得咳嗽起來,但就是不嗆,不咳。
他聽到回音似的周圍人的笑。
他又被後麵的人群推到了車門前。這回他是全心全意地運用一切手段來擠車。當手臂攀到車門的時候,他忽然想到,現在他揚起的正是那隻巨大的章魚的一條觸須。正是這略一遲疑,使他的右邊肋下被一個肩膀重重地頂了一下。他簡直懷疑剛才看見的那一幕幕悲劇、喜劇是不是真的發生過?思想在這一片激烈的混戰中不僅是多餘的,而且是有害的。要思想就請像“臀部”一樣退到一邊去。“上,快上!”“喂,前麵上,照顧照顧後麵!”“不要亂推,尋死啊!”他擁進了車廂,立刻被前後兩排肉牆夾在中間。他踮了踮腳,想看那位知心朋友最後一眼,也許再要見麵十年還不止呢。當“臀部”先生活到一百二十歲當上全國政協委員時,還會不會想起他來呢?還有那對滿頭白發的老夫妻是不是擠上這輛車了呢?
現在,他非得考慮回家後的事了。今天下午,公司到廠裏來宣布了,由於等等等的理由,他的副廠長職務被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