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走路(1 / 3)

俗語說“路是人走出來的”,世間的道路,前人走過的足跡,後人可以依循著前進;但是人生的旅途上,每個人都有各自不同的人生路要走,必須靠自己“一步一腳印”,腳踏實地“走出去”,才能走出自己的前途。

我出生在江都一個淳樸的農村家庭,由於故鄉民風保守,十二歲之前從未出過遠門,不但未曾見過火車,也沒有看過汽車。雖然家鄉距離運河很近,偶爾有小帆船在運河上來去,但我是直到十二歲出家之後,才見到汽艇,才知道有火車。

說來不怕人見笑,記得生平第一次見到火車時,簡直驚訝得說不出話來,等稍一回過神來,才對著身旁的母親大叫:“不得了了,房子在動!”

我就是在這樣閉塞的環境中長大,直到出家,在南京棲霞、鎮江焦山都沒有用過電燈,甚至二十三歲到了台灣,最初在中壢、新竹,也沒有電燈可用,一直到二十七歲應邀在宜蘭雷音寺弘法,才有一盞佛前燈可以共用。

由於生來就很閉塞,自覺在人生路上能幫助自己的,除了雙手和雙腳以外,別無其他。尤其這一雙腿,一生跟著我走路,不但陪著我走遍台灣各鄉鎮,同時也走遍了五大洲。

說到走路,我從一九四九年行腳到台灣,便注定了我的命運就是要行走大地,也展開了我行走地球的腳步。因為我到台灣後,第一個駐錫的道場是在台灣最東部的宜蘭,但我附帶的工作必須到南部的高雄壽山寺弘法。

在當時,這一條路往來一趟,即使坐火車也要十幾小時以上;由於我每個星期都要花那麼多的時間乘車、走路,因此就安慰自己:你看,我每周都從宜蘭,那是台灣的東部,象征“福如東海”,走到南部的壽山,不就是“壽比南山”嗎?我晨在“東海”,夕在“南山”,“福壽”是路,所以我應該走好“福壽”這條路,應該好好發揮福壽的功能,好好創造生命的價值才對。

當然,人生也不能死守住一個地方,因此我剛到台灣時,就從南到北、由北到南,幾乎走遍了每個鄉鎮。我曾在台南長住了三個月,那是六十年前的事了,當時的台南還是一片漠漠黃沙,正在開發海埔新生地。後來有機會住在新竹青草湖,新竹是個“風城”,以風大而出名。相較之下,我寧可有“風”,不要有“沙”,所以覺得人生一路走來,還是很有進步。

在新竹兩年後,一九五三年我到了宜蘭。宜蘭又是一個多“雨”的地方,想到自己最初在台南與“黃沙”奮鬥,後來在新竹抗拒“大風”,再來到了宜蘭則是飽受“雨水”的困擾,因此我曾在一篇日記上寫道:“人生本來就是‘塵勞’,避開沙塵不談,我現在從‘風城’到‘雨港’,人生不就是這樣的充滿‘風風雨雨’嗎?”

盡管人生充滿了風雨,盡管當時可以說是兩袖清風,囊空如洗,但對佛教、對掛單的常住,也不能不發心盡一些義務。隻是每次出門,身上一文不名,連公車票都買不起,所以隻好拿出在棲霞山所練就的走路功夫,用雙腳行走各地,來為大眾服務。

說起我的走路功夫,我到台灣之前,也就是在大陸的最後幾年,經常在棲霞山和鼓樓的新街口兩地之間來回往返,靠的都是“十一號”的雙腿走路。印象最深刻的是,師父經常拿出一封信,叫我送一下,我就得走上一天的時間。由於時常來來去去,走的路多,往往走到鞋底都磨得沒有了,隻好弄一塊板子,用繩子扣在腳上走路,因為有一個鞋麵,才不會有失出家人的威儀。

另外,我到台灣的前一年,居住在宜興白塔山大覺寺,一麵當小學校長,一麵利用假日幫師兄到外麵應付經懺佛事。當時很流行一句話:“先走十裏,再問齋主。”因為外出做佛事,都要走很遠的路,因此我時常半夜就出門,手上提個燈籠,隨身還要攜帶一根棍子,以防狼狗襲擊。常常是走了百裏之後,再問那戶人家住哪裏,多數也都能順利找到。

到了齋主家,一堂焰口一兩小時放完之後,回到大覺寺已是半夜三更了,第二天一早還要上課。因為經常如此走慣了,走路對我來說,已不是什麼困難的事,所以在我初到台灣時,掛單在中壢圓光寺,三兩天就要拉著手拉車,走過黃泥土的小路,到市場備辦全寺的糧食用品。這份差事對我而言,也是駕輕就熟,不覺得太吃力。

回想起那個時候,我總在早晨四點起床,花兩小時走路到中壢市集。這時才六點左右,天剛蒙蒙亮,攤販們大都還在睡覺,我經常走到市場門口,對著他們叫:“起來,起來,我來買菜了!”

當我買好了菜趕回圓光寺,接著便開始打掃庭院、清洗淨房、打水供大眾漱洗,完全不覺得幾小時的走路有什麼辛苦。不過對一個出家人而言,走路是很有用處的,走路,山河大地才會美麗;人生唯有“走出去”,才會有發展;即使佛教的淨土,也要一步一步地去走,才能到達。

因此,在我掛單圓光寺期間,偶爾也到中部參學、服務,諸如後裏、銅鑼、通霄、苗栗、山崎等,甚至還曾在竹東的五指山,和一位老道周老先生,在山洞裏盤桓數日。當時周老先生擔任台北指南宮的董事長,他邀請我有空到指南宮的“祈夢室”去圓夢。但我很辜負這位老人家的期望,一直到現在,這場夢都沒有圓成。

後來,也就是一九四九年的冬天,我自願到苗栗法雲寺,為妙果老和尚看守山林。在八十多公頃的林地裏,每天必須山前山後巡視,不許別人偷采竹筍,或是偷砍竹子。我行走在山坡路上,可以說如履平地,毫不費力,甚至本來不會穿日本的木屐,但因為沒有鞋子,隻能把木屐當僧鞋穿。由於每天不斷地來回巡山、走路,原本一寸多厚的木板鞋底,常常穿到全都磨平了,才不得已丟棄。但是前麵的皮帶舍不得丟,也不能丟,因為要換到另一雙木屐上,再繼續使用。

就這樣白天巡視山林,在山中行走一天下來也不覺得累,仍然體力充沛,精神旺盛,所以有空我就提筆寫作,《無聲息地歌唱》一書,就是在巡視山林的空當中,在工寮裏完成的。

甚至一九六四年我在高雄壽山寺開辦佛學院,有兩位美濃朝元寺的學生很熱情,因為之前我在新竹佛教講習會曾經短期教過他們,所以經常邀請我到他們的寺裏指導。那時候生活單純,得空時我就從高雄苓雅寮,行腳走路到美濃竹頭角大雄山的朝元寺,單程一趟就要一天的時間。

我經常在這一條路上來去,走了不下幾十回,因此奠定了我對走路的愛好,也深覺走路可以走出體力、走出用心、走出思想、走出眼界。後來佛光山開山二十周年時,曾經舉辦過一次為期一個月的“南北行腳托缽法會”,當時我就提出四個宗旨,勉勵大家要“走出國家富強的道路,走出社會和諧的道路,走出佛教興隆的道路,走出佛子正信的道路”。

走路和登山一樣,都是鍛煉體力、開闊視野的最佳運動。在佛光山的信徒及熟識的社會人士當中,有不少人都熱愛登山,偶爾也聽他們講說一些登山的心得。

我對登山雖然沒有像他們一樣,有著征服自然的體會,但由於好奇,也曾經登過台灣的一些小山,諸如豐原的八仙山、宜蘭的太平山、嘉義的阿裏山、花蓮與台東之間的玉山等,乃至其他一些山陵小丘,體驗“會當淩絕頂,一覽眾山小”的快感。

在《自由青年》雜誌上,我曾看過一位台灣大學學生發表的一篇文章,提到他登上奇萊山,在數千公尺的山頂,俯瞰山河大地,極目曠野海洋,不僅感覺到大自然虛空的偉大,相形之下,更顯得人類的渺小。這時他想起自己的父母,雙雙都是台大的教授,但是經常為了不讓隔壁鄰居的汙水流經自家,就把水溝堵塞,為此與鄰居吵架不斷。這件事讓他很有所感,不禁懷疑,知識真能增加人類的和諧嗎?

其實我也有同樣的經驗與感觸。我於一九五七年住在北投普門精舍,隔壁鄰居是一位交通部的官員。我們毗鄰而居,偶爾我院子的樹葉飄到他家的庭院裏,他都掃起來之後又再倒回我的院子裏,並且還口出惡言。所以我對那位大學生的感慨,深能體會。

我那時雖然貧無立錐之地,隻能暫住別人的小屋,但天上的日月星辰,地上的草木原野不都與我為伴嗎?我擁有了宇宙虛空,天地不是很寬廣嗎?所以我感覺,世間上的一切,隻要我心中能包容它,它就與我同在,我就是個富有的人。因此數十年的人生,我沒有厭棄過世間,我想世間的一切大概也沒有厭棄過我,正是“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

在台灣居住下來,山路走了不少,人事也接觸了許多,但人生總不能就這樣空過,因此我便想到要弘法。為了弘法,每次外出必須先到派出所請假,經過警察同意才能成行。盡管如此,在台灣好多的媽祖宮、城隍廟,都留下了我的足跡。

我第一次弘法,就是在新竹的城隍廟。那是一九五〇年,我在新竹青草湖靈隱寺擔任“台灣省佛教講習會”教務主任,每星期都應新竹佛教會玄深比丘尼之邀,到城隍廟上課一次。玄深法師是新竹壹同寺的住持,比我年長一些,出家前是名門的大家閨秀,生得十分端莊、高貴,平時不輕易與人交談。當時我從青草湖到城隍廟,走路要一個半小時,玄深法師看我這麼一個年輕比丘,人老實,也很發心,因此就主動騎腳踏車載我去上課,節省了我不少往返的時間。

說起來,我剛剛開始走上弘法之路時,真是“一步一腳印”,都是靠著雙腳走路,不敢奢想有交通工具代步。雖然在掛單中壢圓光寺期間,曾經得到信徒的資助,擁有過一輛腳踏車,得以縮短走路上街采購的時間,覺得方便無比。但因為自己技術不好,騎術不精,有一次不小心從一條數丈高的山坡路上,人車就如空中飛人一樣,一起跌到穀底。由於掉落時頭先著地,而且不偏不倚地撞上一塊大石頭,頓時眼冒金星、頭暈目眩,隻覺得天地都在旋轉。當時我心裏思忖著:這下子應該必死無疑!

不知過了多久,我坐了起來,仔細看看四周,黃土地上,累累的石子;溝渠岸邊,青青的草木,再抬頭仰望藍天,隻見白雲飄飄,心想:怎麼死後的世界,也和人間差不多!再定睛一望,不遠的地方,腳踏車已經摔得支離破碎,輪胎、零件散落一地。這時我才慢慢回過神來,發現原來自己並沒死,我還活在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