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樊樓的酒。”
“是哩,比宮裏過節賞的,品來更佳。”
二人輕鬆愉悅地讚幾句,客氣地請囚徒夫婦回屋去,將窗戶、房門與院門都繞上鐵鏈子鎖了,揣著金幣和酒壺,進了院門口歇息的間。
聽著窗外最後一撥秋蟲微弱的鳴叫聲,姚歡依偎在邵清肩頭一側,執起他的手掌,對著桌上的油燈方向,細細察看。
今日進來同文館後,她用最儉省高效的語言,告訴邵清子的決定,以及她們這些平凡婦人的計劃。邵清的麵上,震驚、傷心、迷茫之色在所難免,但很快就被求生的興奮替代。
此刻,邵清望著搖曳的燈影,忽然輕輕地笑了。
“怎麼了,笑什麼?”姚歡問他。
邵清道:“我想起我們成親那日,紅燭的一根燃盡了,我要去吹熄另一根,你攔住我,不信這種絕不獨活的誓言。現在我明白了,你是真的不信。你不會為我殉情,但你會千方百計地,不讓我死。”
姚歡放下他的手掌,湊上去盯著他的眼睛:“是的,若你歿於疾病戰亂,我也就認了。但廟堂之高的那些君臣心術乃至陰謀詭計,要奪走你的命,我不甘心!”
邵清道:“奪不走的,我們會逃出去。你勇敢聰穎,外頭的那些恩人也是。”
他頓了頓,又由衷道:”其實,這幾年來,若外事上,我倒是頗懷念在環慶軍跟著章楶的時光。打仗很殘酷,血泊、死人,又仍有溫情,我治過的那些兵卒,他們也會豁出性命對我好,糧餉未到的時候,他們打完仗回來,會把從夏人身上扒出來的那一點點幹糧,塞給我。”
姚歡輕輕歎氣:“善良單純是很好的東西,但許多人,視之為愚癡。他們終其一生,孜孜不倦追求的,不過是將自己,從人變成鬼。”
邵清沉默須臾,忽地轉了口吻道:“唔,我還想起,章老帥他每次大戰前,都要下棋,謂之積蓄臨陣時的靜氣。我們,如今也算得將要臨陣了……”
姚歡自慚:“我實在不愛下棋,一下棋就犯困。”
邵清笑道:“無妨,靜氣不重要,重要的是士氣。我們,鼓一鼓士氣吧?”
原來是這個意思……
姚歡明白了。
她很願意。
她起身,認真地看看囚徒的腳鏈,不錯,鏈子不算短,不礙事。
她轉過身,對邵清道:“當心你的手掌,別又壓斷了,我上來了。”
……
翌日,姚歡走了一趟市肆,買回來更多好吃好喝的。
除了重陽糕和好酒,還有正當季節的肥魚壯蟹。
與昨日一樣,姚歡分了大半給看守們,甚至連同文館的廚子和驛卒都有份。
男子們不免有些詫異,這娘子還有空張羅吃的?委實不像將要做寡婦的喪氣樣兒。
姚歡直言道:“左右你們已曉得,我夫君是遼人,他們遼國的規矩就是這般,既然逃不得一死了,上路之前,越是熱鬧越好。有一回,遼皇平息了幾個貴族的叛亂,斬殺首領之前,除了給他們大吃大喝五六日,還請來散戲班子,一場接一場地演。
眾人正露出“原來如此”的表情時,忽聽館外“嘡啷啷”幾聲鑼音,巨響震。
看守和驛卒被唬了一大跳,忙邁到門口往外看。
原是不知哪裏來的草台班子,紮在近在咫尺的金梁橋畔。
但這五六個伶人,演的唱的,卻不是開封人熟悉的雜劇或者散曲,而是由一個聲如鶴鳴的老丈,獨自引吭高歌。
伴奏的樂器裏,胡琴琵琶且不,一支長柄銅喇叭似的玩意兒最稀罕,看著不大,但伶人鼓著腮幫子一吹,尖利的仿佛帶著憤怒的樂音,好像幻化作無數箭矢,四散飛去,將周遭一切雜音都壓製住了。
“娘來,這什麼玩意兒?瘮人。”
“你不懂,這是波斯那邊新傳來的胡樂喇叭,叫嗩呐。好聽著咧。”
“那這曲子也是胡樂?”
“不是,是秦腔。”
“哦,敢問兄台,在下聽不懂秦鳳路那邊的話,老丈,這是唱的啥?”
“唱的當年真宗皇帝打遼人,過癮,帶勁兒!俺用東京話學給你聽——狼煙滾滾,北虜猖狂,子親征,士氣高昂,且看那澶州城上,銅弩離弦如蝗,懾賊兵,射賊將,擒賊先擒王,遼帥蕭撻凜,登時見了閻王!”
“好,唱得好!解氣,再唱一回!”
一時之間,人聲、銅鑼、缽子、胡琴,以及那聲震寰宇的新款喇叭——嗩呐,這些神擋殺神、鬼擋滅鬼的音響,結結實實地籠罩了金梁橋與同文館的上空。
在如此好戲裏,其他的聲音,都聽不見了。
人群的一側,胡人郎契裏,朝同文館望過來,準確地捕捉到了姚歡的目光。
姚歡回到院中,扶著廊柱。
她能感到,柱子的輕微震顫。
……
金梁橋的秦腔班子,唱了足足三。
據是京兆府一個富商,早年在金梁橋做成了第一筆大買賣,從此財源滾滾。他今歲做了個夢,金梁橋下的一條大水蟒,張口與他人語,想聽他的家鄉戲。生意人夢到水和蛇,都是吉兆,富商夢醒後,遂慷慨出資,請那條冥冥中的水蟒聽一回秦腔,順便舍給金梁橋的百姓們一點耳福。
這一日的秦腔,直到黃昏才收了場子。
殷紅如血的晚霞漸漸褪色在西邊的幕中,暮色沉沉之際,姚歡邀請來鎖院的守卒,與自家夫婦二人喝幾杯。
“這是我娘子去忻樂樓打的招牌,仙酪酒,軍爺嚐嚐。”
邵清拖著鐵鏈走過來,坐在門檻上,與皇城司的守卒對飲。
不多時,三個男子均嘀咕,這仙酪酒,莫不是像草原的馬奶酒一樣,上頭太快。
姚歡扶起邵清,往屋裏走,一麵幽聲對守卒道:“那就勞煩軍爺此刻便鎖了屋門院門吧,幾位也快去歇了。”
約莫半個時辰後,院門口傳來重重的鼾聲。
姚歡回頭,看著邵清。他也沉入酣眠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