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賢一整天都坐在半山坡的岩石塊上,看了今天第五個人在洪水中出殯。大雨已經連著下了三天三夜,台風終於過去,今早天色才稍稍放晴,就已熱得天地如瓶火上燒了。他身後的大榕樹用樹根吃緊了岩塊,所以台風刮了許久也未倒下;葉片雖然落了許多,但依舊不少。
人們披著麻衣,頭上戴白,前後簇擁著一口有些泡發的棺材,有的舉著旌幡,有的敲著鑼鼓,但隻是安靜地慢慢走著,沒有哭泣,更沒有歡容,仿佛死了個人也不是什麼大事一般。領頭的吹著嗩呐,也許是同一個活要幹五次實在太累,又或者是要淌水太費力氣,所以顯得有氣無力的。
當出殯的隊伍走到了村口的時候,忽然從山上的樹林裏滾落一個女人,披頭散發,身上到處粘著爛泥,泥上還掛了敗葉。她的粗布衣服破破爛爛,難以蔽體,左邊一道口子直直地裂到了腰上,所以隻能在左胸下隨意打了個結,於是胸脯的肉隻能明晃晃地掛在外麵。除此之外,她整個左手手臂都袒露在外,可以看到腋窩下腫了一個烏黑的膿包。她右手緊緊抱著一個嬰兒,麵色鐵青,一動也不動。
這時候,嗩呐停了下來,送葬的眾人圍上了前,一些村民也扛著鋤頭走上跟前。這個女人爬了起來,跪在水中,臉早已完全被濡濕,嘴裏喃喃地說著什麼,但沒人聽得見,也似乎沒人願意去聽。漸漸地,那個女人被團團圍住,陳賢什麼也看不見了。
人們一開始隻是默默地圍著,後來間或傳出一些窸窸窣窣的碎語。忽然間村民們紛紛舉起鋤頭用力拍——“啪,啪,啪!”一時間水花四濺,陳賢沒聽到叫喊,也沒有什麼騷亂,大家隻是紛紛拍打,跟上節奏,直到原本渾黃的水被拍出一絲絲血色,人們才漸漸停了下來,在水流的方向上讓出一個缺口。隻見那個早已沒有了生氣的嬰兒仍裹在繈褓之中,同散亂的白色紙錢以及殘枝敗葉一起漂進了村子,隨後跟上的還有那個女人,麵朝水底,緩緩漂去,頭上仿佛還戴著一條條緋紅色的飄帶。
嗩呐繼續響起,人群逐漸散去,隻剩下送殯的隊伍繼續逆著水流緩緩前行。陳賢也隻是看著,麵無表情。榕樹葉投下片片陰翳,偶有風拂過,陰影隨風擺動,但卻吹不開,也吹不散。
陳賢低下頭去輕撫手中的寶劍“玄濤”。那把寶劍會同著粼粼的波光和榕樹下婆娑的亮斑,顯得熠熠生輝:劍長三尺二寸。劍柄上先是用鐵皮包絡,而後在一麵用陰紋打出獅子戲珠的樣式來,再將柔軟的薄銀板剪出火珠和獅子的模樣,輕輕敲進陰紋之中,同時細細地錘出獅子手臂的肌肉和臉龐的凹凸紋路,更用銀片突起的部分來刻畫火珠的焰光;另一麵則是用類似的技法寫上了“玄濤寶劍”四字楷書。劍鞘上也同樣雕出六邊龜甲的陰紋鏤花,每個六邊形中又雕上五瓣梅花,再用銀絲和銀片打入凹陷的紋路之中。這種被稱為“錽銀”的工藝最受當時俠客武官的歡迎——白銀柔軟細膩的延展性與鋼鐵粗糙堅硬的質地相互碰撞,無論是雕文之精美,抓握之觸感,還是劈刺之鋒利,皆屬上乘。
“玄濤”裏也曾經鑄著陳賢的傲氣。正統十五年十月,陳賢的曾叔祖年輕時隨鄉老,與同鄉的青壯作為鄉勇,投靠左副總兵董興的麾下。在廣州城外的白鵝潭,明軍和各地鄉勇與逃獄謀反的黃蕭養大軍鏖戰。他的曾叔祖在混戰中引弓發矢,射中了自稱順民天王的黃蕭養,從此叛軍一蹶不振,被董興的大軍鎮壓。後來論功行賞,董興加官進右都督,留鎮廣東,竟也成了一方大員。也正是基於這一番因緣,董興將這把“玄濤”寶劍賜予了陳賢的曾叔祖,以表達賞識或感激之情。董興甚至想提拔陳賢的曾叔祖為昭信校尉乃至鄉裏衛所的百戶,但後來董興統禦不佳,部下作難於民,竟也幹出了對百姓燒殺掠奪之事,於是陳賢的曾叔祖便辭而不就,倚著寶劍又重歸鄉野,隻有遇到匪徒海盜的時候才拔劍相向。
村裏的老人回憶說,當時曾叔祖出征時躊躇滿誌,總說著“匡扶正義”的話,可等倚劍歸來時,卻仿佛變了一個人似的,絕口不提當年的誌向,隻是有人問起時訕訕笑答:“領餉做事,如此而已。”當時陳賢一直篤定曾叔祖口是心非,內心一定還激蕩著守護正義的熱情,所以當這把劍傳到了陳賢的手中時,他就暗自發誓,要用這把劍“上斬奸吏,下除寇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