誠然,那最後一麵並不令我覺得愉快,或者說,徽音的存在,就壓根沒有讓我覺得愉快過,看著她明明虛弱至極,卻在臨終交待時,始終念著老四,甚至不惜為此,像個護崽的母雞一樣護著老四……
一個女子,一個如徽音那樣的女子,這般不遺餘力地護著老四,護著我的兒子、大清的帝王,我的內心深處,竟莫名地有些羨慕老四,他的帝王之路不曾孤單,不曾寒冷,比我強了太多。
老四因她的離去一厥不振,甚至有些失魂落魄,我怒其不爭,更不滿於他為了個女子弄得如此模樣,我的訓斥和責罵,居然完全沒了作用。
“皇阿瑪,您不懂。”一夜之間蒼老許多的老四似哭似笑,“您不曾擁有過,所以根本無法懂得,在曆經寒冷孤寂的絕望之後,好不容易遇到的溫暖有多麼可貴,我……兒子費了多少力氣才能抓住她呀,如今……該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老四的眼中是慌亂,是恐懼,是空洞,也是淒苦,打那以後,從前的冷麵不在,常能看到他輕輕勾起的笑容,卻偏偏絲毫笑意也無,他懼冷至極,大夏天也偎著毯子,他時常恍惚發呆,忘記了養身之道地操勞政務,他……仿佛不再擁有生氣,比我這個老人還要行將就木。
雍正十三年,老四一病不起,我雖然是阿瑪,卻硬是留在他身邊盯著,這個兒子……我是打心底裏真的愛護疼惜的,即使曾經利用過、試探過,可也是真心喜歡的,看他這般,怎能不痛,怎能不難過?
“皇阿瑪,兒子這一次……讓您失望了!”老四清醒時與我說話,“兒子騙了您,其實早在您授意兒子寵著她的時候,兒子就已經對她上心了,或者比那更早……”
我怎麼會看不出來?老四雖然有本事,可到底是我的兒子,許多事我當然看得出來,但……
“皇阿瑪,兒子雖然此生欺瞞了您一些事。”老四眸帶歉意,卻並沒有後悔之色,“不過,您擔心的那些事都不會出現,徽音她心裏確實另有打算,隻是還是顧念著兒子的,日後冕兒即位了,一切……就都好了!”
白發人送黑發人,我夭折過不少兒子,卻從沒有送走過這麼大的一個兒子,老四對死的向往之情,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我知道那是為了什麼。
在養心殿守著老四的時候,我曾做過一個夢,一個有她的夢。
一片梨花盛開的林子裏,陽光正好,花瓣撒落的石桌邊坐著一身青衣的徽音,她舉杯品茶,神態安然自如,含笑望著漸近的我。
“近來可好?”她問。
種種情緒浮現過後,我的心頭隻剩下複雜:“你覺得呢?”老四病重,我怎麼可能好得了?
她輕笑著搖頭:“與你猜來猜去半生,你不覺得累嗎?”
我細想一番,不由得笑出聲:“說的也是,很累。”
她執杯望著四周的花團錦簇,歎了一聲低語:“幾十年了,你總覺得是我在不停地逼迫你,逼著你妥協,逼著你不得不退讓,逼得你忍了又忍,甚至連胤真的即位,你也覺得是我逼迫了你,才不得不做出這個選擇。”
我垂目不語,暗中卻不由得深思。
“不要老是拿我當借口了。”她無奈地放下杯子,“你畢竟是大清的皇帝,如果真的起念除掉我,不過是犧牲的人多些,耗費的精力大些,並非完全做不到,可你卻一次次地放過了,這說明你從一開始就有了感覺,我不會成為很大的威脅,至少不會動搖你最看重的江山社稷,所以我們才能交鋒數十年。”
我淡淡含笑,這的確是我內心最深處的想法。
“選擇胤真,事實上根本就是因為你喜歡他,看重他。”她瞥了我一眼,目光清淺無波,“我提出修改玉碟,不過是錦上添花而已,到頭來……你明明選了屬意的,卻還裝出不得不為之的模樣,真是……別扭得很!”
我籲出一口氣,端起了麵前的茶杯,如今回想起來,還真是像她說的,別扭奇怪得很。但……有個疑問,我卻始終存在心底,此時不問,怕是就沒機會了:“若是朕真的動手意欲除你,你就真的會被朕除掉?”帝王的自信,讓我不會懷疑自身實力,但她剛說的,我卻有些不信。
“自然……不會。”她悠然一笑,“我本非凡人,又如何會死於凡人之手?”
我皺眉,這是何意?難道她已經破碎虛空了?
恍然間想起那年的對弈,那一盤僵局,讓她以一顆棋子弄得忽生忽死,回憶這些年來的種種,她竟就像那顆棋子一樣,我不能完全抓住,卻又摻合進了我擺下的棋局,宛如有了自主的生命,左右了棋局的勝負,以及成敗。
雍正十三年,老四走了。
弘冕有條不紊地安排他的後事,並將大量的畫軸放到了他的棺中陪葬,問了才知是老四的交待,不用看我也知道,那定是與徽音有關的東西。
升平元年至升平五年,弘冕拆分朝中衙門,新增的、分割另設的,頻繁不已,而且他還親自主持修訂律法,將《大清律例》添加修改的同時,細分出了不同方麵的律法,治國比老四更加嚴謹,對待吏治比老四還要嚴格,甚至劃分出了對不同情形的貪官的處置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