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1 / 3)

“王二姐坐秀樓眼望京城,思念起二哥哥,張相公……”

一個柔潤圓滑的女中音塞進了王堅的耳朵。因屁股後邊跟著一幫孩子,正討厭地喊這七種人的歌謠,他隻顧悶悶地走著,頭也沒抬。

“二哥他進京趕考一去六年整啊。人沒回來信也沒通……”

聲音震動著耳膜。在他不得不抬頭看時,發現身邊的豬圈門口正伸著一個腦袋。她,就是麻興福的妻子秦淑珍。

她今年剛四十。胖瘦恰到好處,保持著女人的基本風度;白淨的圓臉上,雖說刻下了不可磨滅的歲月蒼痕,但那雙大而光亮的眼睛,漆黑的瞳仁,純淨的眼白,襯托著長長的睫毛,仍然流露著無限的嬌嫩。這會兒,她把脖子拔得老長,翹著腳正向西邊眺望。看見一群孩子圍著王堅來到跟前,一貓腰從豬圈裏鑽了出來。

“喲!王堅,你這……這是……是幹啥去……去呀?”

“挑糞。”

秦淑珍扯下頭上蒙著的花頭巾,用力地抽打著藍底綠花的大襟棉襖,說:“你這……這不是……是吃上小……小灶了嗎?”

王堅看了她一眼,沒言語。

“好好幹,你大……大叔不……不會虧待了你。呀!你看,”一個高八度:“那、那不……不是……是徐萬嗎?老不死的!哈哈……”

哪一點值得她如此輕佻放肆地大笑,王堅百思不得其解。

“哦?”王堅跑著追了過去。

秦淑珍望著王堅遠去的背影,在心裏發著狠:“好小子,日後有你的好戲唱!”

“大爺,我找你半天了。”

還沒等徐萬回過神來,王堅已把徐萬挑的糞奪下挑在自己的肩上。

“你怎麼下來挑糞?”徐萬接過王堅手中的鐵鍬。

“隊長的吩咐。”

“你願意幹?”

“隊長一句話。”

徐萬沒有言語,他今年五十掛零。他的長相與年齡很不相稱。中等個頭,重彎腰輕駝背,走路時,左腿不是走而是在拖。濃密的絡腮胡子襯托著那張皺紋交錯的古銅色方臉。一雙有光的雙眸裏,充滿了人生的經驗、情感和火焰。在日常生活裏,這雙眼睛使他的臉頰總流露著誠懇的善良的表情;無論遇到什麼事,他都能沉住氣,就好像身臨其境的不是他而是別人。

“王堅,”兩個人把糞倒在糞堆上,然後邊走邊聊著:“如今的人呀,思想覺悟太低。你看,把個挑糞的給劃成了七等人。叫人生氣又叫人可笑。頭幾年,隊上讓那個富農成分的老高頭與我挑糞。他死後,隊長先後倒也沒少往這派人。冬天還好,夏天一到,就都撂了。這活不好幹啊。”

“不好幹也總得有人幹呀。”

他們雖然居住在一個隊,但徐萬從來沒與王堅嘮過嗑,每每見麵不過是寒暄幾句罷了。今天本打算先敲敲邊鼓,想不到王堅說出的話卻像石頭著地一樣的實在。心情一激動,話自然也就投了機。

“現在的小青年,變得不像個樣!油瓶子倒了都不扶一下。多幹一點活,他又是蹦、又是跳,隻恨自己的嗓子長得細。要是沾點光,沾點便宜,好像給誰掐死了一樣,一聲不吱。唉,就這十幾年的光景,這人咋一下都變得不像自己了呢?”

沉重的歎息聲中,流露著對未來的擔憂與焦慮。他那雙畸形的腳踏在地上,“嘭嘭”作響,好像兩塊大石頭在砸地。

王堅幹上了。幹歸幹,心裏自然不舒暢。人都是有思想的,前腳到家,後腳就鬧了那場婚事,緊接著就被派來挑糞。站在他的角度上說,幹這也未嚐不可,社會的分工總不能一樣嘛。然而,麵對錯綜複雜的生活,人們會怎樣看待他呢?有誰會承認他是心甘情願的?翻過來掉過去,還離不開那令人討厭的“罪有應得”的四個字!

思想上有了這個包袱,他變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沉默,好像把滿腹的委屈都傾注在兩條腿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