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1 / 3)

太陽滾回了西山。籬笆杖子上光不溜的紅柳條,將影子甩在院子裏。陰冷、淒慘。冷風夾雜著雪花在夕陽餘暉的光線裏,畫出密密麻麻的銀色斜線,打在臉上,生疼。

莫不可測的天邊鑲著銀紅的餘邊,好似寡婦人家悲痛欲絕的淚眼。

王堅推開房門立在門檻上。幾天來的窘迫,羞惱,幽怨,使他感到人生的短暫,領悟了死亡的意義;他對父親的狠心拋棄,飽嚐悲痛離別的辛酸,體味了那一部分真正屬於人的痛苦;他對現實殘酷的折殺,心力憔悴至極,恰恰證實了世道的不公!人既然活著,何必非要記仇懷恨呢?為什麼不忘去舊仇、行人之善,化幹戈為玉帛、心心相印、平安無事呢?土地能賜給人以衣食財富,然而站在它身上感到踏實、心靜的同時,又不難讓你覺得出它也牢牢地捆住了人的手腳,更可怕的是它還要讓你去思想,於是可悲發生了——

“王堅,你沒走哇?”

微弱的近似奄奄一息的女聲傳來,王堅癡迷地回過神來,麻秀蘭兩手抱著肚子站在他的門前。她低頭盯著自己的腳尖,腳尖無力地但又有目的地在踩著什麼,其實她什麼也沒踩著。

麻興福自從上門慫恿爸爸迫使他與麻秀蘭成婚那天起,盡管他們同時上班,開會、學習經常在一起,出出進進同走一條路,他從沒注意過她,並不是羞澀,而是出於一種良心與理智的迫使。他必須毫無理由地這樣對待她。因為她被父母從安靜怯弱的夢中搖醒,她隨時都可能迎接著他,等待著他,她迫切需要她想得到的一切。

“怎麼樣?”含糊不清的對答,這本身就是一種絕妙的防範。

“不,不怎麼樣。”她搓著手的同時漲紅了臉頰。她無限地悒鬱,無限地沮喪,好像是他此時一手牽製了她。一種錯覺,但他還是超出常規打量起她來。

她還是那麼文弱、溫柔、默默的、靜靜的。

隻是那劉海掩蓋著的前額上,增添了幾條淺淺的細紋兒;刀條臉上,很是蒼白,蒼白到沒有一點血色的程度。下翹起的嘴巴,魂不守舍地抽動著,好像世界上所有的寒冷都強加給了她。一雙黃眼珠,枯幹,澀淡,沒有一丁點的神色。

人隻能在夜幕翅膀的掩護下,他們的身體才是真的。黑白本來就是兩副麵孔,兩種生活。經過這次沉重的、殘酷的打擊之後,夜深人靜之時,生活中那陸離的一切在他那受了嚴重刺激的大腦中褪盡其斑斕的色彩。生命的可怕,致命的殘酷黯淡不可阻擋地浮上了他的心頭,就像大自然遭受了天災橫禍無可回避一樣。他曾想過因為婚事在公社和楊文平那場交涉,也曾考慮了因麻秀蘭與麻興福的糾纏以及同賈雲榮的較量。他欣慰過,痛苦過,也不可不承認地矛盾過,當然不屬於懺悔。這是他對麻秀蘭唯一的一次動過腦筋。在那麼多日日夜夜工作的交往中,她可能傾心於他,所以在他麵前,從不願表現出自己的軟弱、畏怯的弱點。有時做作得竟令人啼笑皆非。在全體教師會議上,她會麵紅耳赤地為他端來一碗水;他在校洗衣服時,她會羞答答地立在他的身旁。她給他的印象就是默默無言,但無愧地說,這比有言語的人更富有生命和朝氣!在她青春的年華中,可以說這生命和朝氣就像早晨八九點鍾的太陽一樣。

有人說,女人能夠使天底下的一切疲憊的神經,在瞬間亢奮和彈跳到極致。坦誠地講,如果沒有魏曉飛,他也許會毫無理由地接受她的愛。婚姻是一種虛無的東西,你要頂禮膜拜它,尊重它,它才會付給你溫暖的金黃。誰要褻瀆它,它自然會給你乏味的灰色。愛是單一的出於為人的追求,即使在萬念俱灰時,他也不會玩世不恭。為人選擇的自由,這是主觀的能動性,精神痛苦的折磨,在於你還能有主觀能動性的意識,這種感覺不是肉體質量的本身,而是外界影響和刺激後的一種精神上的再現。他要活著,頑強地活下去,但他沒想到她會在這種時候來找他。

“天這麼冷,快要黑了,你來幹什麼?”他關切地問。

“我,我來找你。”她告訴他,音調有些顫栗。她把頭垂到不能再垂下去的程度,兩個俏麗的肩頭不由自主地抽動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