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第六十六章(1 / 3)

旋開LastShadow底部的轉門,何振聲順著懸梯下滑,卻不敢再前進一步——他好像是來晚了,幾分鍾前還一切正常的飛船,如今隻剩下一些幹枯的合金結構,火光中,他看到兩架飛船間的連接杆都快要燒斷,他倘若貿然踏上去,八成會打破脆弱的平衡,造成整體的墜落。

“嘿,”少有的,何振聲頭皮發麻,他盯緊跪在骨架邊緣的血人,“聽得見我說話嗎!你先不要亂動,把周圍所有能扶住的都扶穩了——”

他準備用自己的鎢鋼右手,再利用一點杠杆,賭上一把,把人連同支撐點一起拽到懸梯之下。

卻見那人直接反手一握,把插在背後的鋼筋向外抽拔,拔得不急,甚至很沉穩,但當鋼筋徹底退出,鮮血還是無可避免地噴濺。何振聲眼睜睜地看著那根染紅了一大截的長棍被隨手丟進濃霧和大火,接著,鄧莫遲站起來,轉過身,頂著肋下的已被捅穿的血洞,沿著正在上下搖顫的焦骨,如履平地,大步向他走來。

同時空中攪起旋渦,類似龍卷風的程度,以飛船為風眼,四周濃霧仿佛被巨大能量驅使,急速四散,被排斥在一個大圓之外,唯有鄧莫遲這個中心格外平靜。當他走到懸梯下,握住何振聲下垂的手,包圍圈靠內的可燃氣體已經開始燃燒。

劇烈氧化的爆破聲中,怪鳥被圍困,慘叫不絕於耳,這是要滅族了,何振聲想,耐受著滾燙的空氣,奮力把人撈上飛船,半攙半抱地快速往總控室跑去。透過沿路舷窗他看到整片天空的燃燒,隻有它們所在圓圈的空氣格外澄澈,剩下的,所有霧,在氣旋的翻攪中全都燒了起來,焦黑與金紅相交,就像雲間一場異樣的雷暴,也像燙壞了的傷口。火勢迅速染紅整片天空,蓋過金星光芒,與遠方日出相連,將天地推向末日。

何振聲把人放上副駕駛。

鄧莫遲靜靜坐著,一動不動。摘下麵罩,何振聲眼前赫然是擋住五官的血。火霧越來越旺了,說不定待會兒會燒到這邊……他這樣想著,同時Lucy也有提示,約十米外的風力太大,硬闖飛船會有失速的風險。但何振聲還是決定先簡單止血,再去談別的,隊友已經失去了一個,要是因為耽誤救治時間把這個也丟了,那他也不剩什麼返航的必要。

然而,在他把輸血袋掛高,正準備處理傷口時,卻驚覺自己完全無法下手。一個聲音橫空出世,在他腦海中響起,很重,很密集,可他聽不清也無需聽清,宛如一種意識的傳遞,和他自己原本的那些分不出差別,卻命令似的把他硬拗到駕駛座上,迫使他操作著LastShadow,在風眼中,一路下降。

何振聲拚命從這壓製中搶回一點自主權,轉頭瞧了瞧鄧莫遲。還是那麼虛弱,呼吸很輕,大概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但他的眼睛圓睜著,滿臉血汙中他也隻有那雙綠眸蓄著一種懾人的亮度,目眥欲裂地,迎上何振聲的目光。

這種狀態相當癲狂,也相當平靜,卻比船外的火海更為可怖。何振聲從未在鄧莫遲身上見過密度如此巨大的憤怒,持續的每一秒,鄧莫遲都像扒開了骨肉,目空一切地在燃燒自己。

“他不在。”鄧莫遲說,每個字都吐出更多鮮血。

我知道,我也不能和你說節哀順變,何振聲頭痛欲裂地想,同時他也意識到方才那番壓製的力不從心,終於拚命掌握回了自己的大腦,LastShadow在距離酸湖表麵不到五米的位置險險停止了自殺般的下降。

隨後,何振聲聽到“撲通”一聲,在驟停造成的顛簸中,副駕駛上無法係安全帶的那位身子往前一傾,腦門磕在操作台上。

有血點濺上擋風玻璃,也濺上中央的一道凹槽,那裏竟然用膠布固定著一支白色玫瑰,玫瑰的主人卻已控製不住自己的身體,徹底昏迷。

是夢嗎?鄧莫遲發覺自己站在一汪圓湖的邊緣。

湖水是碧綠色的,卻毫無生機,讓人感到惡心。低下頭,看見自己身上的空洞,還在汩汩冒血,疼,非常疼,有刀割般的口子和鳥喙啄過的痕跡。他明明不是對疼痛這麼敏感的人。接著他抬步往湖中走去。陸汀在裏麵,他這樣想,隻要靠近就會有感覺,他又這樣篤定。

可是走了幾步他就發覺,自己無法踏入水中,這湖就像麵鏡子,平滑地托著他,拓印他滴落的血點,唯獨就是不讓他進入。有時候鄧莫遲寧願把自己沉沒,比如現在,他已經到達了湖心,應有的霧都散了,周圍沒有陸地,天上也沒有大氣,他直接與宇宙接觸,這一切都沒有盡頭,可宇宙暗而遼闊,也沒有星星。

什麼都沒有。

鄧莫遲感到奇怪。他隻是蹲下來,在湖麵上敲打,想敲出個裂縫出來,好把自己沉進去,為什麼就會呼吸不暢呢?哦,這好像也不難解釋,如果他是條魚,那陸汀就是他的湖水。如果他現在血淋淋的,不幸被拔了鰓,那陸汀就是直接進入他血管的氧氣。

所以他現在處於絕對的真空,也許就要幹死了。

鄧莫遲又站了起來。

他看向天空,如果他真的足夠特殊——那他應該能和神打個照麵。或者是外星文明?宇宙的意識?高高在上的概念太多了,對他來說也隨便是什麼,能量太大,把他像陸汀的飛船一樣撕碎,這都無所謂。可是他看見的仍然是虛空,偌大的空間中,他的悲傷憤怒都太渺小,自己都覺得麻木,又怎麼能指望別人會注意。

這麼說也不完全正確。從前那些微妙的情緒好像都不單薄,有人一起品嚐……哦,是那個人不在了,所以他正在找。

他又在想陸汀。好像活了這麼多年,隻認識了這一個人。想的時候,鄧莫遲在褲腿上擦了擦滿手打滑的血,又摘下腰帶,拿著腰帶扣,在湖麵一下一下地鑿了起來。這不是冰,也不知道是什麼,鑿得不見成效,但總比徒手要好。

陸汀不一定在下麵。或者真的不在。而鄧莫遲一向不是這種樂於做無用功的人,有時候,他承認自己挺懶,比如以前……那是非常遙遠的事了,他覺得養小孩麻煩,談戀愛也麻煩,看著弟妹和戀人,他時常看不懂他們對自己的依賴。然後時間告訴他,被依賴才是幸運,這些關係都並非可有可無,失去會痛,眼睜睜看著失去,就會痛得要死。

可這是他的錯嗎?找不出第二個人來回答,反正隻剩他一個了。鄧莫遲席地坐下,更用力地鑿他的湖麵,也不知鑿了多久,湖麵還是平滑無痕,連他的皮帶扣都沒有磨損。這才是最讓人絕望的,世界維持靜止,鄧莫遲靜靜地想,我又在做無用功了。但他準備繼續做下去,這種渾渾噩噩的狀態他太擅長保持了,因為弄不清楚自己到底想做什麼,想走到哪兒,所以困在原處也沒有關係。陸汀覺得他來去自由,總有要走的路,卻沒有非要停留的地方,後一句或許沒錯,但前一句,未免對他誤解太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