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第七十五章(2 / 3)

可陸汀看得再癡,再入神,終究是沒能踏進那一步。他把方才挨砸留下的紗布碎屑從肩頭拂落,和陸芷一樣,靠在門的另一邊。

“你怪我嗎?姐姐。”他說。

“我隻是希望你好好地活著,Lulu,從你站不穩,還要我拉著走路的時候,一直到現在,我希望的隻有這一件事。現在你和他在一起,無論接下來發生什麼,我知道你的遺憾都會比和他分開少,那我還會為你高興呢,你們很勇敢,沒有讓我的錯誤發酵,”陸芷就像是早就在等著他問,也早就想好了回答,說到這兒,卻忽然笑了,“所以怎麼會怪你啊,你如果不怪姐姐就好了。”

陸汀短短地怔了一下,過去擁抱她,他不再是孩子了,像個男人一樣把姐姐緊緊摟住,“我不怪,真的不怪。”他把自己的淚忍下來,又聽見陸芷在哭,就一下一下地拍起她的後背。

這是很久沒有過的,會不會也是最後一次了,他們都在想。

鄧莫遲在病房裏待了四十多分鍾,出來的時候,R179安然躺在床上,被掖好被角,已經睡著了。對此鄧莫遲沒有解釋,對接下來要去做的事,也沒有任何要求,隻是默默地站回陸汀身邊,跟在陸芷身後,不快也不慢,就一直和他並排。

陸芷邀請兩人在醫院的員工餐廳吃飯,是自助餐,那天的菜品頗有種破釜沉舟的氣勢,不僅是牛肉魚肉市麵上少見的龍蝦,還有色彩豐富的蔬菜,琳琅滿目的水果,既然明天可能就開不了餐,那幹脆就把所有好庫存都用上。人類在麵對自己的滅亡時——當他們真正手足無措——接受起來的速度就快得出奇。醫院的知識分子們都是矜持有禮的,他們的絕望也是這樣,不會像外麵那樣上街大吵大鬧,為自己痛哭流涕地叫喊,但也沒有人會衝出去挑戰“天神”,跑到太空把金星推走,不讓它淩日。在倒計時的默數中,這大堂裏的每個人都在吃飯,拿了很多,也咀嚼了很多,用從前的節省換來這最後的饕餮,卻都說的很少。

當然也不是全然沒有談笑,有幾個人在調侃前總統的驚人語錄,說這次也是死前嚇一嚇人,放在這滿室寂然中,越發顯得蒼白,無異於一種無人捧場的自我安慰。陸芷聽得苦笑,陸汀則悶頭剝蝦,裝聽不見,唯獨鄧莫遲仍然毫無波動,他還是安靜的,十分配合地解決掉陸汀給他選的每一盤食物,自己拿回來的卻隻有一顆桃子。

他把它放在最後,連著它暈著粉紅的、毛茸茸的皮,一口一口地吃完,又把桃核擦幹淨,塞到陸汀手裏。

“以前那顆我弄丟了。”他看著陸汀發紅的眼睛。

“所以這顆你不應該好好收起來嗎?”陸汀噙著點笑,推他的手指。

鄧莫遲卻不肯接,堅持道:“你幫我收好。”

他理直氣壯得就像馬上有大事要做。

從欣古醫院離開時,已經有不少人在室外等待了。那個沉甸甸的時刻,離現在還不剩一個小時,下層的地麵上、特區的大廈頂部,到處都擠滿仰麵四望的人。LastShadow緩速行駛,影子從滿城人叢劃過,繞過都城的各個區域,從第四區的垃圾場,到曾經跳過舞的“Chorus”舞廳,每每路過什麼,都勾起陸汀千絲萬縷的記憶,當然,鄧莫遲抱有和他相同的心境,最終卻沒有回往畢宿五的方向。

他把飛船停在陸家,都城中心,曾經最為明亮熱鬧的宅邸,如今人去樓空,頂部那顆被撞壞的大玻璃球還沒來得及修繕。

接著,他沒有關閉飛船的引擎,卻打開左側艙門,讓陸汀下去。

這是13點09分,離“那個時刻”隻餘不到三百秒。

陸汀照做了,卻像含著一口熱氣,把整個人憋得緊繃,當鄧莫遲跟在他身後跳下飛船,站在停機場的塑膠地麵上,他突然狠狠攥住鄧莫遲的手。

“你是不是有什麼想跟我說的?”每一根手指都攥緊了,他仰起臉,瞪著鄧莫遲問。

“我們看不到金星淩日。”鄧莫遲不掙脫,帶著他往停機場邊緣走,又和他一同坐在這鏤空樓層的邊緣,俯瞰嚴陣以待的城市。

也可以抬頭看天,太陽掛在那兒,尚未出現異常。

13點12分了。

“老大,你不要和我說謎語。”陸汀喃喃道,話音未落,他弄不懂的就有了解答,天是一瞬間黑下來的,卻完全不同於夜晚,日光被遮蔽,那是飄在高空的濃霧滾滾,灰黃相間,陰影在其中流動,它有沙塵暴的顏色,重於沙塵暴的質感,憑空長出似的,在極短的時間之內,把青白的天色填滿。

然而被驟降黑暗的城市連燈都來不及點亮,呼喊遠近都有,就像土地本身發出的哭聲,陸汀的視線在幽暗中趨於模糊,“這就是‘他們’?他們來了?”

鄧莫遲點了點頭,回船艙取出手提電腦,那些不會在新聞播出的消息很快魚貫而入。政府迅速做出反應,派了大量探測器上去,上升過程一直正常,但隻要接觸到濃霧的高度——約在對流層頂部,離地麵17-18千米的高度,就是有去無回,連信號都無法向地麵傳送。

同時大部分衛星也都遭遇了失聯,部分電台和網絡同時出現問題,極少數成功送回的衛星雲圖顯示,濃霧正在全麵入侵大氣,正在逐步縮小空隙,連冰封的無人區都要占領,那些灰黃的顏色瘋狂地生長著,漫延著,總有某個時刻,它會把地球團團包圍,完全地裹在內部。

約定中的奇觀就在外麵發生,卻沒有誰能看見了。反觀地球,被泡在一團霧中,消失與否,是不是也都會是默默無聞的了?

“空氣含氧量正在降低,”鄧莫遲又調出了一組數據,“他們不用下來殺人。”

陸汀盯著那個百分比,黑色的屏幕,紅色的字,小數點後幾位的數字正在勻速遞減,而帶著小數點前的數值下降,眼看著就要跌破16%。

“他們……隻是要把大氣抽幹?”他問。

“可以理解成那些不明物質對氧氣有吸收能力,”鄧莫遲抬頭,又那樣冷眼看向天空,“不用糾結到底是什麼物質,結構是什麼,性質是什麼。什麼都不是。隻是他們定義的功能。”

“地球也是個磁盤,這就是他們……給我們安插進來的自定義程序,是嗎?”陸汀抱著鄧莫遲的電腦,方程式已經寫出來了,根據現有的數據,他做出推算,大約三個小時之後,空氣含氧量會降到8%。

這是青藏高原地區的氧氣含量,也是人類能夠承受的一道極限。

鄧莫遲看著這計算結果,點了點頭。等再過不到兩個小時,含氧量降過3%大關,連燃燒所需氧氣最少的氣體之一,乙炔,都將無法再產生劇烈氧化反應。

也就是說,到那時候,地球將再也燃不起一把火。誰都逃不過,萬物歸為靜止,人類也隻是萬物之一。

校正者原來要把這顆星球上的所有都毀掉,重新洗牌,從頭開始。所以說,人類已經被歸為棄民了?神動起手來,還真是高效、嚴謹、悄無聲息。

陸汀直視麵前世界的一片混沌,警鈴大作,哭聲四起,人們都在徒勞的人造燈光下無序地移動著,好像正在經曆一場遍及世界的消防演習。而他在旁觀,不,他當然不是旁觀者。他也在這個即將被絞殺的世界當中啊。不知不覺間,六小時中的十分之一已經過去了,他實在不能說眼中所見不像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