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張布恩迪亞大學的通用圖書卡,深紅色,印著銅黃的校徽,還有一張名片,機械工程學院院長,卡洛蒙·懷爾教授。
鄧莫遲不知道該說什麼,他鄭重地把卡片放進鉛筆盒子,從破爛裏扒出空位,和稿紙一同塞入背包,又鄭重地拉緊拉鏈。
“謝謝,”他喉結滾了滾,抬起頭說,“懷爾教授。”
“對,就是得這樣,以後不要每天盯地板了,多看看高處,年輕人嘛,”教授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還沒告訴我你的名字呢?”
“鄧莫遲。”這是他不久前鑽進那架塵封已久的飛船時,在死屍身上撿來的三個字。直接拿作己用似乎很奇怪,教授既然對他的身份有所判斷,那也應該明白,他說出的名姓都會是胡扯,都不具有法律效益。但教授還是問了,但他就是不想再說那個編號了。
“我叫鄧莫遲。”他又強調了一遍。
教授點頭,用這個名字與他道別,還提醒他把剩下的兩塊酥餅帶上,弟妹剛放學,一定已經餓了。鄧莫遲把那兩塊用錫紙精心包好的餅放進沒有胡蘿卜的那個口袋,兩手垂在身側,背著他沉甸甸的包,抬著頭走出了理科樓。
又抬著頭走出了校園。
他沒戴口罩,也沒讓劉海垂在眼前,擋住他的臉也擋住他的視線。他還在琢磨方才求解的過程,從頭到尾,每一步推導都讓人感到舒適且興奮,那些本子,用不了多久就能寫滿了,那些閱覽室裏的書、更大的圖書館裏的書……他要借個遍!他撿到的那個龐然大物,總有一天會帶他飛上天空的。黃昏中,雪又開始下了,顆粒比白天更大,飄飄悠悠地落上鄧莫遲的鼻尖,又柔軟地融化。
穿過大街,在麵包店前,鄧莫遲又看到了那個雪人。
這次它不是孤零零的了,竟足足有三個人把它圍著,都穿著光鮮又保暖的衣裳,一個高高瘦瘦的紅發少年,一個留著一頭大波浪,大衣外掛著栓有橙色絲帶的訪問學者證的年輕女子,還有一個臉頰通紅,頭發烏黑的男孩,穿著雪白的長羽絨服,映著最後一點灰紅色的餘暉,看起來軟泡泡,輕飄飄的。
還有輛雪白的飛車停在一旁,沒熄火,看樣子是在等他們。
男孩卻一點也沒有著急的樣子,正撅著屁股給雪人加固身體,就用牆根堆著的、有些發灰的舊雪,紅發少年對此顯然十分嫌棄,但被男孩拉了幾下,他就把手裏提著的蛋糕盒交給身邊的女子,脫下自己的皮手套,加入了這項工程。
他被分配的任務似乎是把雪人的臉捏胖。
鄧莫遲停步,錯身靠在一條牆柱後,靜靜看著他們。過了這麼一個下午,他正處於對旁人比較感興趣的時段,想看看他們能把這個雪人修成什麼樣子。
“快點啊Lulu,”女子踢開可能讓男孩滑到的碎冰,“雪人難不難看不要緊,我們可是馬上就要遲到了。”
“那種宴會有什麼好去的,爸爸沒空來,媽媽不能來,”男孩用力往雪人肚子上拍雪,“一群我不認識的人一起喝酒,慶祝我終於有了性別,還是個Omega?陸岸又要笑話我了,‘廢物果然是廢物,天生的!’他還會說我永遠也考不上警校!”
“是慶祝你終於長大——”紅發少年糾正。
“我不想去。”男孩背對著鄧莫遲,但鄧莫遲能想象他臉上那種又倔強又煩人的表情。
誰知那女子還真順著他來,“那就隻去看一眼,和幾個叔叔阿姨問聲好,”她柔聲道,“然後咱們就去吃蛋糕,看電影,打撲克,隻有咱們三個。”
“姐你真好!”這句倒說得挺甜,“我能摘兩顆扣子給它做眼睛嗎?”
“不能。”女子拒絕,還是很溫柔。
“好吧。”男孩乖了,也沮喪了。
“哎我說,你覺得Omega就是廢物嗎?”紅發少年把雪人的腦袋搓得圓圓的,“這我要糾正你了。如果沒有Omega,憑現在的生育率,人類早就滅絕了。”
“是陸岸覺得Omega是廢物。”男孩悶悶道。
“你自己搞清楚就好,”紅發少年看著自己的成果,似乎比較滿意,“做Omega其實是很幸福的,做Alpha也是,和Beta不一樣,他們都有絕對契合的那個人存在。等你到了年齡,要是還沒找到那個人,可千萬別聽你爸介紹的找個門當戶對的,因為命運總會安排你們相遇,你們是上天送給對方的,如果沒有等他就讓別人咬了脖子,你會可惜一輩子的。”
“小銳!你給小孩灌輸什麼呢!”女子甩著提包的細鏈,輕輕打了少年一下。
換來一陣哈哈大笑。
男孩也終於立直腰杆,看著被自己美容了一番的雪人,又來了精神,道:“你是說‘命定之番’?我才不信那種都市傳說,”他說得很輕,但鄧莫遲能聽清楚,頓了頓,他又不甘心似的問,“命中注定真的存在嗎?”
紅發少年爬上飛車,高深莫測道:“信者得愛!”
餘下兩人立馬追了上去,車門一關,飛車馬上就消失在雪和霧中。信者得愛?鄧莫遲仔細想了想是哪四個字。
又有雪化在鼻尖,滴成水,讓他聞到濕潤的味道。他看了看天邊的紅霧,還有第一次見識到的、特區如火苗般逐層亮起的霓虹,走進麵包店,用路費之外僅剩的錢買了個即將過期的打折蛋糕,拿了一根蠟燭。蛋糕隻有巴掌大,點綴了一些葡萄幹,根本沒有奶油,但他覺得如果把兩塊酥餅疊在下麵,加熱之後分給弟妹嚐一嚐,小孩應該會喜歡。
我的十七歲,他又想,鄧莫遲的十七歲。和平時也沒什麼區別,他穿黑毛衣,黑褲子,黑色的人造革夾克外套,舊貨市場收來的,幹洗過一次,有一個補丁,不防水。褲腿紮進靴筒,漏出去一點,黑色就沾上厚厚的雪地。他在雪中像個黑色的影子,影子走了幾步,在雪人前駐足。
它髒兮兮的,但身材確實好了不少,盡管臉還是模糊一片,但下巴上被仔細劃了道弧,像是笑著的嘴。後腦勺上,還留下了一個稚嫩的手印。
鄧莫遲在口袋裏掏了一把,把那根胡蘿卜插了回去。
又從自己的毛衣裏扯出襯衫下擺,拽下最下麵的兩個紐扣,按上去,給它做眼睛。
雪人翹著紅鼻尖,咧嘴笑了。
鄧莫遲對著麵包店的落地窗,又一次,試著笑了笑。
還挺像那麼回事?
之後的幾年,布恩迪亞大學安裝了人臉識別係統,懷爾教授移民火星,在不得不繼續獨自麵對那些難解的問題時,或是又過了幾年,在抱著贈予自己手中的Omega,終於懂得何為“命中注定”,又何為“信者得愛”時,鄧莫遲總能清晰地回想起這個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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