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鈞聞言站住,一時以為鄧準開悟了,心底有絲喜:“你聽出什麼了?”
鄧準吞了口氣,不確信道:“師父曾說為官者明哲保身、不管閑事,方才……可是教他切勿惹是生非?”
聽他這一解,裴鈞心中那喜頓如火舌澆熄,沉頓一時方道:“……也算你有些長進。”
下刻他倦然抬手捏了捏鼻骨,輕聲一歎。
“回府罷。”
二人往青雲監東邊兒走出條長街,不一會兒便至中城鬧市。拾道向南再行三巷,青石街角轉過,麵前已陡現一方高牆大宅。大宅門外守著對兒戲球石獅,順了垂帶兒石階往上,有兩道及膝高的抱鼓石直豎門側,中開朱漆廣亮大門,門頭上掛著個金字兒提就的烏黑大匾——“敕造忠義侯府”。
另有金墨仔細刻下:“肅寧七年禦筆提賜報國忠將”,且蓋一紅泥印章。
鄧準本埋頭跟著師父走,未料此時腦門兒忽地撞上堵人牆,驚起抬頭,才見是裴鈞佇立在前,站定了,正抬頭望著那匾。
鄧準懵然看了看匾,又看看裴鈞:“師父?”
卻見裴鈞依舊望著大匾上的“忠義”二字,半晌,才平平低語:“漆還挺新。”
鄧準道:“漆是宮裏上月來補,自然新,昨兒您說那燈籠舊,瞧著同新漆不登對,今兒董叔叔也給掛上新燈了,您瞧瞧……”
夜色未起,大門兩側的黃紙燈籠還未點上,可裴鈞順了他手指一時瞥眼望去,卻覺它們似乎已漸漸亮起來,更亮成一片耀目的火把。恍惚裏,四下人聲嘈嘈,他幾乎再度親眼看見一列列鐵甲禁軍從那燈籠匾下持刀帶劍呼喝闖入,看見內室驚叫、仆從潰逃、官兵搜刮,混亂衝天中,一個從裏衝出的家丁登時被大刀紮死在石獅邊兒上——
血很快染紅獅子腳下的石球,那被紮死的人偏了腦袋掛於其上,還轉頭瞪目望向他。
他甚至不知那家丁叫什麼名字。
下刻隻聽砰然一聲,高門上的烏漆大匾被應聲扯落,鍍金雕雲的富麗框子正砸在那曾被萬千向他求權之人踏過的鐵皮門檻兒上,登時磕裂磕碎,叫“忠義”二字蒙灰蒙血翻起木皮,而禁軍統事被簇擁著從上頭踩出府來,看向他了,就笑起來:
“裴大人,十年河東十年河西啊,這就得罪了。”
接著鐐銬鐵索向他壓來,掙動間一片刀光抵上他脖頸——
裴鈞猛閉上雙眼。
再睜開,眼前那忠義侯府的大門上依舊是烏黑發亮的金字牌匾好好掛著,其下還未被萬人踩踏的門檻尚無鐵覆,依舊是段不起眼的木頭。門外石獅無血,戲球正得意,初冬輕風靜靜刮過,就連府門上掛起的簇新紙燈也悠悠飄蕩。
十年河西,十年河東。
“大人回了!”一聲歡叫傳來,裴鈞低頭平看,隻見是個年歲十六七的小廝從宅裏迎出來喜氣叫他,“夜飯備上了,大人,歇會兒就能用。今兒有紅燒鱸魚,董叔叔親自做的呢!”
——董叔也還在。
“請了廚子不知道用,盡自個兒瞎折騰。”裴鈞抬起手背蹭過鼻尖兒,衝鄧準揚了揚下巴笑,“你進去,先吃飯,吃了飯給我滾去書房跪著。”
鄧準早知此劫逃不過,便耷拉腦袋一點頭,哀聲應了就進宅去。
而裴鈞看那小廝還在旁殷切等著他入府,竟也覺容貌眼熟:“你,小孩兒,你叫什麼名兒?”
小廝被他這一問嚇著了,還以為自己做錯了何事,便無措喏喏道:“小……小的叫六斤。”
說完他正脊背打顫等著受罰,卻見自家大人展顏笑了,直笑得英眉下葉目挽起:“六斤?大老爺們兒生出來才六斤,你娘也不嫌這名兒不吉利。”接著也未說什麼他意料中降罪掌嘴的話,隻單把手裏一雪白的大裘遞出來吩咐:“那六斤,來把這袍子小心抱給你董叔叔,一片兒毛都不準落了。”
六斤一愣,趕忙尖著指頭歡喜抱了那白花花的大裘,自覺是抱住了傳國玉璽般緊要,拔腿推門就往府中跑去:“董叔叔!董叔叔!大人回啦!”
立時那朱漆大門應聲更開,一張刻繪麒麟鬥虎的高大照壁出現眼前。裴鈞垂眼低頭繞壁而過,路至中庭,兩側廊下林立的武器刀刃上一一映過他徑行的身影,換他墨綠寶藍的隱約顏色無聲順往正廳站定,便有婢女端茶迎上。
他解下烏紗帽,另手接茶剛喝下第一口,卻聽一年邁老聲已從外頭趕來:“大人,方才宮裏來了人呢,見您不在,又往司部尋去了!”
一回頭,竟見是年過半百的董叔抱了那晉王爺的鳧靨裘追進門檻兒來,疊聲兒問裴鈞:“這這這——這又是什麼?”他翻開那裘袍的肩頸,指著那一團烏黑的墨團:“多金貴的衣裳,怎弄得這樣兒!”
“衣裳是晉王爺的,給我不小心打髒了,得好生修補修補送回賠禮。”裴鈞隻是細細端詳著董叔神貌,把喝過的茶盞放回婢女的托盤兒裏,無所謂般笑了笑,“明日一早您替我送去梅少爺樓裏,他許知道怎麼修。您隻叫他往好了拾掇,賬麵兒隨他寫,徑直報來我這兒就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