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鈞聲音一落,他身後餘下的六部諸人即刻接連附議:
“臣表票。”“表票。”“臣亦表票。”……
這一聲接一聲的表票順應天心、閣議,直如一條寬廣大河彙入滾滾東流之水,無疑將新政的推行化為定局——而當所有人都向前跨出這一步時,朝堂上那唯一一個止步不前、沒有附議此策的晉王爺,自然就成了這奔騰洪流中無比醒目的阻浪礁。
裴鈞再抬了眉向金柱後望去,果見皇親列座之中,晉王也正向他看來。
晉王在笑,哪怕已是被裴鈞的無信之舉害成了日後的眾矢之的,他笑得也極漠然,眼下倏地與裴鈞目光相遇,他甚至全然沒有任何不豫般,隻遙遙端起手中茶盞,風度萬千地向裴鈞一敬,又繼續與身側泰王言談。
大殿上已經再度沸議起來,幾乎所有人都來回看著內閣尾座的張嶺和六部當頭的裴鈞,皆道這師徒二人為了新政之說吵嚷至今,是連師徒恩義都吵斷了幾乎反目成仇,怎生這裴鈞如今卻變了褂,又要幫起新政來了?
內閣九座中的張嶺也是滿目錯愕,此時一張冷臉望向對麵遙遙站立的裴鈞,已捏緊了笏板前傾身子。
九座之首的蔡延灰眉一抬,不動聲色將此二人行狀收入眼中,又垂了眸不發一言,他身邊,東陽殿大學士蔡颺緊聚了眉頭靠近過來,在沸亂人聲中壓低了嗓子:“父親,如此我們行事或然就有變了。”
蔡延沉吟一聲,依舊似閉目養神般悠悠坐著,口中隻輕言一句:“裴家這小子醒了,想明白了,這是要來搗亂了。”
此時,六部的表票讓五寺諸官間隱約傳來一陣長息,皆為了一時苟安的立身之處感到慶幸,而禦座之上,少帝薑湛緊扣龍椅的指尖慢慢恢複了血色,終至放開,收回袖中,連帶緊繃的肩線也鬆弛下來,唇角漸漸揚起笑意。
朝會在交頭接耳中散了。吏部尚書閆玉亮領著工部二人擠開了馮己如,共裴鈞一前一後往外走:“子羽,今晚我與大理寺李斷丞約了酒,來麼?”
裴鈞好笑地看他一眼:“到底是師兄的手腳快,這就活絡上了。”
“既都上了一條船,自然要比內閣那幾位捷足先登。”戶部侍郎方明玨也跟上來,嬉笑著一點閆玉亮的肩,“都是同屆的,你怎麼就叫他,好歹也帶上我唄?我再捎幾個鴻臚寺的小兄弟,咱行酒令!”幾言幾語這酒桌子就越約越大,說著他還拉上了本部尚書大人,又問身後:“師父也去吧!”
刑部尚書崔宇年紀稍長些,寡言莊重,聽言與本部侍郎對過一眼,輕輕頷首,往後看向兵部二人:“師父和蔣老也一道兒罷?”
他師父兵部沈尚書年過五十,直說身子不大當得住,擺擺手:“總歸過幾日咱們還要聚,今兒就算了吧,你們小輩玩兒去。”
身旁蔣侍郎比他年輕不了幾歲,便也說罷了,趁著眾人一齊出殿的當口,隻踱到裴鈞身邊兒問:“裴大人,那犬子來年恩科之事……”
“蔣老有這話,早說就是,送東西豈不生分?”裴鈞抬手拍拍他右臂笑,“晚輩可萬萬當不起。”
場麵話說出來,蔣侍郎亦心知肚明,隻道“一點兒心意罷了”,又說事成後還有重謝,隻勞裴鈞費費心思,感激不盡。
裴鈞與六部諸官三言兩語這麼搭著,走在清和殿外的石階上一抬頭,正見前麵一道石青色的影子就要下階走入長廊了,連忙出聲叫道:“晉王爺留步。”
可前方的晉王身都未頓,就似未聽聞般,徑直又要隨眾皇親下行。
裴鈞無奈一笑,隻好別過六部人等,腳下趕緊兩步,提聲再喚:“晉王爺!晉王爺留步!”
這一聲是周遭親貴全都聽見了,不免都側目看向晉王。晉王這才不得不告別眾皇親,止步負手回過身來,將絲絲寒氣壓在淡笑下,靜靜看向快步行來的裴鈞,佯作惋然地長歎一聲:“裴大人可把孤害苦了。”
裴鈞握了笏板袖住雙手,笑盈盈對他一揖:“臣何德何能,王爺可冤枉臣了。”
晉王吃了裴鈞那“不能反票”的暗虧,自然在被裴鈞出賣的一刻就醒悟過來,此時笑得就更淡漠些,斜睨他一眼,涼涼開口道:“朝中皆道裴大人是結黨營私,是奸佞,孤原想裴大人雖根生各處、弄政如潮,可於這新政之策卻總還存有一爭之勇,大抵隻是個奸的罷了,今日卻未料……裴大人還是個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