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其罪十三 · 自利(1 / 3)

陡運如火,華衣似命,一切都是當局者迷。

裴鈞低頭看著麵前那殘破了邊角的補褂,神台忽而前所未有般清明——他發覺,早在當年這一身補褂由薑湛賜給他時,他便受了,而將這衣裳穿在身上那樣多年,若非後來他迫於形勢入駐內閣,也還真未想過要將它扒下來,甚至到如今重活一世已發覺這衣裳破了壞了,他兩次所想的,居然都還是修補、修補,不是換——

原來當衣裳在身上穿久了,人就會覺得舒坦了,如此就再難想到這衣裳原本的不合適處;而他還陽多日以來曾以為自己順應了冷靜、清醒、過人的神智去做出的種種,或然也根本隻是順延了前世的習慣、活在前世丟不掉的軀殼裏不甘地苟延殘喘罷了。

他欺君、尋釁、貪墨、舞弊,他都做了什麼?他仿佛隻是在搗蛋調皮。他自以為占了種種先機,卻不知別人看他,竟還依舊是個借由皇權弄政如潮的權奸,是個結黨營私、仗勢淩人的佞臣——而在他們眼中被他這佞臣效忠的皇帝薑湛,又早已將他身邊親信留為暗棋,讓他自以為跳脫控製的每一步,實則都走在帝王心機的謀算裏。

這朝中蔡延、張嶺、晉王依舊據勢各方,他那些小動作並沒有讓這一切從根本轉變——新政依舊是要推行的,領頭的人依舊還是蔡氏、薛張,他如今不過躋身其中而已,那看似取之不盡的吳廣鹽業也隻如一片似明似暗的止渴之梅,還未成他囊中之物,他又已被晉王、薑湛得知了苗頭,變得被動,變得夾手夾腳。如果他任由一切繼續發端,那上一世他的種種下場便也會成為他這一世的下場,而那身再三破損的衣裳如若還不丟棄,便也會一如他的軀殼與命運般,成為上天束縛在他身上擺脫不掉的迷障和桎梏。

這一刻他隻覺一切如此透徹。他看見的不再隻是眼前的那身補褂,也不再是那上麵的補子將會換成何種花案繡印了——他忽而仿似看見了這朝政中更大的那一局棋,他開始想:至少表票這一步走得很好,如今已將他換去和保皇黨一個陣線,把他自己的意願隱藏入掌權者的意願,則隻要掌權者薑湛推行那新政一日,他就能從中攫取權勢與金銀一日,總不至於還要在蔡氏和清流間腹背受敵。

而至於晉王……這個一直以來所思所慮都是為了篡位奪權的陰狠角色,如若不加以拉攏或虛與委蛇,則無論如何都會一直站在他裴鈞的對立麵,往後也絕不會讓他的路好走半分,那麼對於這樣的對立者,就應當讓自己暴露在外的把柄也變成他所忌憚的把柄,讓自己的危機,也變成他的危機,甚至要讓自己的一部分利益,更變成他的利益。

一旦利益與危機相通相融,這世上就沒有永恒的敵人。

他終於豁然開朗了。

他這一世再不要做一隻亂咬亂叫帶鐵鏈的狗了——他要夾著尾巴,要且行且讓,他要大偽似真、大奸似忠,去做個皇上麵前的錚錚諫臣,去做個反賊身邊的知交摯友,而到最後,他要做那個兩頭皆拆的最後贏家,把這些前世淩駕在他頭上的各色人等統統推入沒有回轉之路的萬丈懸崖……

“董叔,”裴鈞走到窗台桌邊,抽出一張灑金的帖紙,提腕執筆點墨,洋洋灑灑寫了起來,“明日一早,叫人把這帖子妥當送去晉王爺府上。今夜,您替我尋出身朝服來,我明早要進宮一趟,把隨喜送回去。”

“送回去?”董叔老目一瞪,心驚起來,“這不是叫皇上落實了您那罪狀,更要疑心了麼?”

裴鈞將寫完的帖紙遞給董叔,笑道:“皇上還要用我手裏的人力,暫且還不會願意動我,且依皇上那心性,若是我不送隨喜回去,還裝作什麼事都沒發生過,那反倒更要招他疑心了。”

董叔頗不安地接過那帖紙,稍稍一看,又略踟躕地問道:“大人,您同皇上,究竟是——”

“從前就叫您甭問這事兒。”裴鈞笑著走過去從後麵把他往外推,“有些事兒您少知道,就少煩心,少煩心,就能多睡睡好覺。瞧著也晚了,您老回屋歇了罷,叫六斤過來伺候就成。”

董叔隻好哎哎答應,出門前再回身憂心地看了裴鈞一眼,這才帶上門告安了。

無雪的夜裏格外冷,似乎將皇城宮牆間刮動的寒風都凍沒了聲響,隻餘下沉寂與肅靜。

禁宮崇寧殿中,大太監胡黎正當著今夜的最後一趟班,一如他成為內侍省、入內內侍省兩省都知後的每一晚一樣,站在這座帝王寢殿的寬厚龍榻前,為少帝薑湛換上了素色寢衣,待薑湛躺在了繡葉軟枕上,再輕輕為他蓋上暖被。

正當他完成了這一切要轉身告退時,他的袖口卻忽被躺在榻上的天子給輕輕牽住了。

回頭間,他聽見薑湛突兀而空靈地出聲問他:“胡公公,你說裴鈞往後……會不會再也不來了?”

胡黎趕緊跪在榻邊寬慰他道:“哎喲我的主子,這怎麼會?咱們隻知道裴大人將那鄧準趕走了,就算真扣了隨喜在府,那也許隻因裴大人一時氣不過主子的行事罷了,往後主子同裴大人說開了,不也就好了麼?裴大人多在意主子呀,這能算個什麼呢?”

躺在龍榻暖被中的薑湛雙眸空茫地望著榻頂盤踞的寶目金龍,聽言慢慢收回了牽住胡黎袖口的那隻手,輕輕頷首道:“好,朕知道了。你退下罷。”

他翻身側臥,待聽得身後殿門吱呀一聲關上後,便慢慢探手到枕下,握出一柄雕花繁複的彎柄短刀來,以拇指輕輕摩挲其上精致又詭譎的刻繪,半晌,才終於緩緩閉上了眼睛。

夢不知何時而起,竟叫他又回到了數年前那火光滔天的一晚——他於這夢境中再度聽見了皇兄絕望的慘叫與求饒,看見了一地青磚上濺溢四處的灰黑的血。

這樣的夢他不知做過多少次了,至今幾乎已如習慣般,可以沉默地站在那夢中回轉無盡的長長**裏,冷眼旁觀周遭宮人內侍倉皇逃竄,看著他滿臉鮮血的皇兄在他麵前嚎啕著,失卻了一國太子的所有尊嚴,高叫著冤枉,高叫著父皇、母後,高叫著饒命,直至失去所有的生氣——

他也忘了是幾年前的哪一次,當他從這永遠相似的夢中猛然驚醒時,他竟發覺自己正伏在禦書房的寬闊書案上,眼前近在咫尺處,是穿著翰林院竹青色褂子的裴鈞正俯身凝眸看顧著他,抬了手來替他拂開額間一縷汗濕的頭發,對他溫和地笑:

“臣有罪,將這書講得太無趣,倒叫皇上睡著了,一直叫哥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