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其罪十七 · 竄改(1 / 3)

謀劃的總趕不上變化的。一夜中接連兩個變故,讓裴鈞忽覺後腦微痛。

因刑部適才單聞此訊,崔宇還不知晉王究竟如何,便正要親自前往看看,也叫裴鈞幹脆一道。裴鈞應了,長眉鎖起,先問崔宇道:“此事眼下都有誰知道?”

崔宇壓低聲音:“我吩咐了不要聲張,眼下就隻有刑部知道……可明早就不好說了。”

晉王爺薑越是在赴宴後遇刺的,而這宴又是裴鈞設的,此事若翌日一早散布朝中,也不知會被有心人如何編排。

裴鈞隻好暫且擱置了向錢海清詢問寧武侯府秘事的想法,將錢海清送上了去刑部的車。走了兩步,他還折返回去告訴錢海清近兩日別吃牢裏的東西,見錢海清帶著些許不安乖乖點了頭,這才放心隨崔宇各坐了轎子,前往晉王府邸。

夜幕下月色清冷,裴鈞坐在轎中撩起簾子,最後回頭看了一眼向相反方向篤篤起行的刑部馬車,忽而似振聾發聵般有所實感——

一切真的不一樣起來了。

他無法抑製地思索起一件事,那就是——如果,他還陽的當日沒有攔下鄧準打人的硯台,而那硯台沒有砸中薑越的鳧靨裘,那麼依舊用那硯台打了錢海清的鄧準就會被得知此事後盛怒之下的唐譽明提交官府,從而得到嚴厲的懲處——日後將終身不錄為官。這樣的變故也許會讓鄧準暫時停止去薑湛麵前出賣他,如此就不一定會讓薑越留意到有這麼個奸細,遂不會為了以牙還牙而送了隨喜來揭發鄧準、激怒他裴鈞,那麼他發現不了鄧準的異樣、不會趕走鄧準,而被鄧準打傷的錢海清必然連帶著鄧準也記恨上他這行凶者的師父,會從此困頓在唐譽明身邊,再不會拚得一身剮從寧武侯府出逃、拜來他門下,他也不必為了假意答謝和拉攏薑越而安排一場宴席,薑越也就不一定會被行刺——因為在前世,薑越就未曾被行刺。

一切仿若皆因鄧準而起,像是為了補上一個細小的破洞而讓全部的穿針引線都發生了轉變,可細想來,鄧準卻隻是個因,而不是那一道改變所有事情的變數。

薑越才是。

是薑越把鄧準從暗處提出來了,讓因生了果,是薑越把這條看似已然改變卻根本沒有影響大局的暗線從根源處打亂了,才讓擺在他眼前明麵上的一切因此而真正產生變化,而這變化,還正向著更加不可逆轉的境地奔去,現在,連薑越都已然開始由此受到牽連。

他和薑越,年少時是冤家,在前世朝中應算政敵,直到他死的時候都還在鬥——可當他帶著十年後的老骨穿了如今的皮囊,用一雙十年後看多了血淚的眼睛,哪怕看周遭人都覺出庸碌或幼稚、看得或感慨於心或無動於衷,卻唯獨今世再觀薑越,竟覺出不同。

薑越在半飽炊外說出那一句“十年”時,那一刻歲月枯榮與光陰蒼老忽而都那樣鮮明,叫他突然發覺——無論前世今生,他竟從未懂過薑越。

他不懂薑越為何要與他比興說月,也不記得十六歲的自己曾給過薑越什麼樣的答案,更不知薑越何故將此事記了整整十年。他甚至從未確切地從薑越口中真正地得知過薑越所求為何,他知道的隻是前世的一個結局。

在這個結局裏他是個可悲的失敗者,而薑越是最後的勝者。當他帶著對這樣結局的熟知返回到當下——或可稱之為“裴鈞的過往”的時光裏重活一次,作為想要改變結局的一個失敗者,自然而然就對這前世的“勝者”多有觀望,可到現在他卻還是看不透。

這一世的他無疑是想贏的,不僅如此,他還想讓棋局上的其他人全都輸。

可薑越呢?

裴鈞與崔宇前後到達晉王府時已月上中空,一經門房稟報,便被速速請入其中,而一路行去,所見府中下人都恭身謹步,無一多嘴慌亂。

晉王府坐落城東,卻比同在城東的忠義侯府更靠北麵,不僅大門是三開一啟、朱漆銅釘的氣派非凡,就連府門的抱鼓石和石獅子都比忠義侯府高好一截兒,無論是獨占一巷的前後地界、門前石階上的臥龍丹墀還是彩畫華美的門簪梁枋,都不遺餘力地區分著什麼是皇親,什麼是臣民。

王府內甲兵環肆,裴鈞粗略一看,心知應是薑越已臨時從東城兵馬司調來心腹鎮守,而行到正廳,聽管事說:“二位稍等,王爺馬上便至。”就證實遇刺聽著雖險,薑越卻尚可自如活動、妥當布置,如此當是毫無大礙。

他與崔宇坐在堂中靜候,不免覺得晉王府中是真正的清淨——其實即便不是子夜時分,他記憶中的晉王府也是安寧的。此處既沒有他慣常在諸位王爺家拜見時聽聞的嬰孩哭鬧、妻妾鶯歌,也沒有嘈嘈雜雜的藝伎、戲班前來咿呀,有的隻是這種四時草木一般的尋常與肅靜,甚至肅靜出一種淡然的威嚴——直如薑越其人。

正想到此,身側不遠處忽傳來一聲沉穩溫和的:“崔尚書久等。”一頓,那聲音又笑起來道:“慚愧,叫裴大人也來了。”

裴鈞隨崔宇轉頭,果然見是薑越從遊廊過來了。

此時的薑越已換上府中常穿的素棉常衫,肩上隨意披一件灰鼠薄裘,一身俱是安閑裝束往椅中坐了,可與此不搭的卻是他左臉頰上一道半指長的細小紅痕,還帶有已然凝固的絲絲血色,昭示著方才的險情。

一見此狀,裴鈞與崔宇登時認罪:“王爺受驚,臣等罪該萬死!”說完無需相通,便要齊齊跪下。

可薑越卻及時抬手止了他們,笑意不變,言簡意賅道:“知會刑部隻因刺客屍身仍在府內,理應交由刑部過案報死,孤才命人去刑部請人來運屍……卻未想驚動了崔尚書——更帶得裴大人也無法安歇,這豈不是孤的罪過,二位大人何罪之有。”

說到此,他深黑的眸子轉向裴鈞,仿似極快地思索了什麼,少時才語焉不詳地告訴崔宇:“崔大人帶回細查罷,孤也不知這刺客是何底細,怕是幫不上什麼忙。”

此話雖未說是在何處遇刺,如何遇刺,卻也並未指摘何人受疑。崔宇聽言,餘光與身邊裴鈞對視一眼,相互示意:晉王爺未將遇刺之事和半飽炊設宴聯係起來,這應當是個不予牽連的意思。如此崔宇稍鬆口氣,應道:“臣遵命,便勞煩管事引路罷。”而裴鈞此時心底卻怪:此事難道如此簡單?

方才領二人進來的管事往外一請,此時跟隨崔宇來的刑部衙役才被屏門外的甲兵放入,被準許入院抬走刺客屍體。

弄清了情況,眼見也無需再待,裴鈞正要同崔宇一道抬手作揖告退,卻聽薑越倏地出聲打斷道:

“裴大人,孤還有些話想與裴大人私下說一說,不知裴大人可否多留一時?”

——果真。裴鈞微微凝眉,片刻便答:“臣都聽王爺的。”

由是崔宇便別過他二人先行領屍回衙,裴鈞看了一眼他拐出廊角的背影,回過頭,竟見薑越一雙睫羽下如墨的眸子正瞬也不瞬地看來,在廳中燈火下顯得清透而澈亮,可此時薑越眼底的神采與其說是笑意,倒不如說是寒意。頰邊那一道細微的紅痕仿似更為他神容添上了一絲絲道不明的陰鷙與戾氣,連同他周身那肅靜的威嚴一齊壓向裴鈞,莫名叫裴鈞心神一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