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其罪四十一 · 冤抑(四)(1 / 3)

思慮既定,宮人也出來恭聲請裴鈞入殿,裴鈞便負手跨入殿前高高的門檻。

一時間安寧的檀香撲鼻而來,待他繞過一架飛雲座屏走至殿內,隻見薑湛頭戴珠冕、身襲祥雲錦衣,正高坐禦案之後,其右是三公並六大學士列座,左側則坐著翰林院數位學士和禦史大夫、禦史中丞,每人手邊還有數道文折。

但見裴鈞入內,十來道肅穆的目光便都向他投來。

眼下正是宮中隔日一次的內朝會晤,由右側內閣九位閣部與左側的言官們參與,其要務,是協同薑湛批閱各地上疏。而比起外朝百官會見,內朝會晤中的皇帝與群臣距離更近,便似少了遮掩,一切的問答與交談,也都比在外朝時更加銳利,更加露骨。

曾經的薑湛,是畏懼這裏的。

四年前,當裴鈞第一次要把薑湛推入此處時,薑湛曾流著眼淚死死抱住殿後回廊的柱子不肯撒手,哭得抽抽噎噎像隻嗷呼的小獸,腦袋也搖如鞀鼓:

“不不不,朕不去。他們的眼睛要吃人,問的事兒朕也一個都答不上——朕、朕才不去任他們取笑!”

可這小獸卻被裴鈞輕易撓中腰上癢肉,兩隻小爪倏地一鬆,便被抱起來扔進了殿裏。

那一刻,裴鈞狠心關上殿門,隻聽薑湛在殿中拍門大叫:“放朕出去!裴鈞,你開門!”

而不管眼前雕花木門被裏邊拍得如何震天動地,外頭裴鈞卻隻冷聲道:“內閣和言官快到了。不準哭,你是個皇帝,皇帝怎能怕大臣?”

“可我不想做皇帝,裴——先、先生……求求你,求你開門……”門縫裏傳來極其微弱的哭聲,嚶似蚊吟,“先生,我、我不想、我真的不想——”

“你已經是了。”裴鈞蹲在門外輕聲警示他,又柔聲安慰道:“別怕,我就在外麵等你。現在你擦幹眼淚,不許哭了,坐到禦座上去,挺直身子。胡公公會給你送茶進去。一會兒大臣來了,問你的話你若不明白,就一律反問回他們頭上便是。”

“可、可我怕——”

“怕什麼!該怕的是他們,不是你。他們是臣,你才是君!”

……

記憶中雕花門後衣料窸窣,合著少年一聲帶有哭音的妥協,化入眼下殿中的寧然香氣裏。裴鈞收斂了神思,抬眼看向禦案後一容平靜的少年天子,垂頭撈了袍擺跪下,伏身叩首:

“臣裴鈞,參見皇上。”

“裴卿平身。”薑湛在禦案後遙遙虛扶,“朕聽聞你方才便在聞鼓堂處,可知曉究竟何人鳴冤?”

裴鈞一起身,一旁宮人就速速搬來把紅木椅子放在他身側。可他卻並不落座,而隻是挺拔站著,斜目瞥了眼內閣方向,朗聲開口道:

“回稟皇上,在外擊鼓鳴冤者,乃蒼南道梧州知州李存誌,告的是寧武侯唐氏一族,在南地侵吞賑災工造、貪墨糧餉、冤獄人民之案!”

“……什麼?”薑湛扶著桌沿站起了身,“州官上告寧武侯?”

內閣九座中的蔡氏父子即刻瞠目抬起頭來,卻隻見裴鈞一把揚開手中盈滿血汙的長布。頃刻間,丈餘長的布帛便帶著內中千百筆血紅的人名猛地展開,另頭直直鋪落在殿中幹淨整潔的烏青地磚上,更顯其血腥刺目。

裴鈞舉起血書一頭高聲道:“皇上請看!此案涉案銀兩逾千萬,有聯名上呈血書者,逾千人,波及災民無數,現竟叫一州之長官千裏奔往京城擊鼓鳴冤——其衣衫襤褸、傷痕遍體,不知曾被如何圍追堵截,亦不知曾被如何壓迫暗害,本是堂堂知州,如今卻直如走投無路之庶民,負此丈長血書以死上告,內中筆筆驚心,足可見其冤情之重大!現李存誌因衝突皇城儀仗之過,已先押往步兵執事府看管,待核實此人身份後,臣鬥膽請旨:望皇上即令禦史台查覆此案,為南地萬萬百姓討一個公道!”

一語說罷,殿中皆驚,禦座上的薑湛亦怔然看向堂下血書,就連叫人將之呈上禦前都忘了。

九座中的蔡颺是寧武侯家的大女婿,自然知曉此案利害,眼下見此事已敗露行藏、掀起巨浪,不免形色一急,轉目即道:“寧武侯人品貴重,乃當朝皇親,官居要位。照裴大人的意思,難道單聽百姓、州官一麵之詞,單憑這毫無證據的紅字長布,就可隨意指摘高官皇親涉此重案了?怎知這州官就不是因私懷恨或受人唆使,故才誣告寧武侯呢?”

薑湛坐回禦座上微微前傾了身子:“蔡大人此言何意?這知州因何懷恨?又受誰唆使?”

蔡颺當即起身道:“回稟皇上,自去年夏初,南地水患頻發,數地重災,梧州首當其衝。知州李存誌因多次賑災不利,致使物資空耗、良田付水,又借口災民在外而不閉城門,以致大水灌入、侵蝕糧倉,穀麵受潮而廢,折損千擔糧草。可犯此重罪,李存誌非但不知悔改認錯,還更口出狂言,誣賴說那糧倉本就空置,整座梧州的囤糧與工造早被寧武侯爺在南地的一幹族人逐年蠶食了,誤政之責與他半分幹係也無。此事由蒼南道禦史巡按彈劾入京後,內閣看過,隻可依照律法將此人停職待勘,恐作流罪論處,卻未料此人不服判處,今日竟攜此私怨將無稽之言上告宮中,毀壞律法、震驚聖躬,直是罪無可赦!而恰逢此時新政已起,寧武侯爺身兼九門提督之位,掌管京中、京北、京南三道並京城九門之漕運,如此不分青紅皂白便行狀告之事,若真叫寧武侯一門入審,再借機吞並九門提督府衙,得了便宜的又是誰呢?”

他抬手一指堂中裴鈞:“自然是他裴大人的京兆司了!他唆使州官汙蔑唐家、拉掉了寧武侯爺,往後沒了九門提督府的牽製,他京兆司獨攬漕運便可大行盤剝之舉,填起荷包來不知有多方便,而裴大人得了這便宜、喝著百姓的血,卻要拿著一張不知所謂的紅布替百姓叫冤,真可謂竊權弄柄、欺世盜名!豈是一個‘奸’字了得!”

“蔡大學士說我是欺世弄權,那敢問蔡大學士,”裴鈞不疾不徐,“您口中那檢舉李知州的蒼南道禦史巡按,姓什麼?”

蔡颺厲容一頓。裴鈞替他答了:“吏部名冊寫得清清楚楚:其一就姓唐;另一姓劉,是蔡太師昔日門生。此二人分屬二級,卻全然口同一詞將李存誌定罪,內閣不察真假已屬失職,今日反以此控告他人為奸,足可謂荒謬!”然後又道:“再請問蔡大學士,如若是我裴鈞要竊取京門漕運在先,何故去年秋末起始,暗中拉攏各地州官在京親信的人,卻是您家老丈人寧武侯呢?”

蔡颺一凜:“裴子羽,你不要含血噴人!此處乃內朝之上、禦座之前,汙蔑皇族該是死罪!”

“怎能渾說我是汙蔑呢?”裴鈞笑了,“我眼下即可傳一證人當堂呈供,所證之詞必然千真萬確,怕隻怕蔡大學士不敢聽哪。”

薑湛聽言,即刻皺眉問道:“裴卿所言何人?”

裴鈞將眉一挑:“回稟皇上,此人正是寧武侯爺幺子唐譽明昔日的門生,錢海清。此生經由唐府責打趕出,舉目無親、走投無路,機緣巧合拜至忠義侯府,充作賬房。他便是曾被唐家派去陪同一眾州官親信的人,若是入審作證,定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這話一說,九座中蔡延灰眉一皺,蔡颺也略急道:“既是唐府將他趕出,此生又受了你忠義侯府的小恩小惠,受製於你禮部的科考閱卷,那便早對唐府懷恨在心、期圖報複,自然也是你讓他說什麼、他便說什麼,其證又怎可算作公正?”

“公與不公自有法司論斷,蔡大學士怎能問我?”裴鈞道,“不過蔡大學士若執意想要物證鐵證,就算沒有這錢海清,也是行的。隻要令禦史台查驗一番五城中各處酒肆歌坊的賬冊便是,那何人來往、何人結算豈不都清明了?再不行,便叫戶部查查近半年在京中過戶饋贈的田產、樓麵兒,甚可由刑部尋訪坊間眼線,看看平日裏各處青樓的頭牌兒都是被誰包下、在何處夜宿,可曾去過唐府、蔡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