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卷日近,裴鈞原已將禮部的事兒做完一段,本以為簽批一二便可脫身,豈知剛吩咐完事務要走,內閣竟忽然送來一大批鹽案的教習文書,命禮部即刻過目並速速下放給地方禮員,不得有絲毫怠誤。
這眼看是有心人要借事兒綁得裴鈞**乏術,故才在明麵上標了是急文、耽擱了就是罪過。於是裴鈞又不得不再度坐下招齊部中各司議事,心裏不免將蔡張八輩挨個兒問候了一遍,待司部一番商討、分理完了,走出皇城一上轎子,隻見天際已漾起晚霞。
白日晼然,雨還在下,綿綿密密落成一地春煙。轎子輕輕晃到城南,裴鈞下來,一手舉著薑越給的傘,一手買了包糖冬瓜拎著,晃晃悠悠走到曹鸞府邸前,見大門關著,便抬手叩了叩。
過會兒才有人來開門,一見是裴鈞來了,忙引了裴鈞入廳坐著,即刻又去後院請曹鸞來。
裴鈞坐在前廳的西洋鍾前,在鍾擺滴答中將手裏的竹傘靠放桌邊,此時四處看了會兒,隻覺這府中瓶器擺設雖一一照舊,可廳內廳外往來的下人,卻同他年前見著的不太一樣了。當中不僅多了些生麵孔,府中的氣氛似乎也不比從前生氣靈動,坐過片刻,竟叫他覺出分悶抑。
也不知是不是陰天的緣故。
裴鈞把糖冬瓜放在桌上,抬手鬆了鬆前襟,隻當是自己近來事多才過於敏感多思,待打散了神思一轉眼,又見一眼生的小童來給他沏茶。
這小童放下杯盞就往當中添了把碎紅葉。裴鈞見了,剛舒開的眉又淡淡蹙起,問一句:“你新來的?”
這時大管家吳用已匆匆迎出來,見了此景,又恰聽見裴鈞此言,立即喝那小童一聲:“混賬!你怎給裴大人上客人的茶?裴大人隻喝老爺窖裏的葉子,還不趕緊去取來!”
小童這才連連應是,收了杯盞就匆匆端走。
裴鈞的目光隨著那小童的背影消失在廊角,扭頭對吳用笑了笑:“嗐,新來的娃娃不懂規矩,教教不就好了,何值得生氣?”說著也隨意問道:“近來府裏有事兒麼?怎麼瞧著人都換了大半兒?”
吳用連連抱拳告罪:“哎喲喲,實在叫裴大人看笑話了。恰老爺昨夜才從竹縣回來,說這清理門戶的事兒也拖了大半年了,莫若今日就趁閑辦了罷——這不,咱就一宿一早都在加緊忙活這個。哪兒知道這才剛換了波老人兒走,新的還沒教全呢,今兒第一個怠慢的竟就是裴大人,小的簡直該死!”
常在權勢風浪裏打滾的人,府中人事更迭是常事兒,新來的下人不知固習也更是常事兒,裴鈞便沒多想,隻略微坐直了扶他一把,笑得頗和氣道:“罷了,也還好是我,不算外人,不然你家老爺的生意怕是要黃一樁了,這該要少了多少銀子?”
吳用趕忙哎哎應是,又接下順承兩句,就聽外頭下人報曹鸞來了。他立即同撈袍入廳的曹鸞告罪道:“呀,老爺今兒可要罰我了!底下人方才竟給裴大人上錯了茶,這真是多少年沒有過的事兒——”
“給他上成客茶了?”曹鸞聽著,一邊走進來一邊笑,坐在裴鈞隔桌指著他罵道,“我這兒的客茶也是好茶,外頭抱著銀子也不見買得到一斤呢,偏就他嘴刁不愛喝。要我說,你們幹脆趁這時候別再慣他了,省得他老跟我搶葉子。”
“哎?哥哥這話我就不愛聽了。”裴鈞拉下他手來放桌上,“什麼叫跟你搶葉子?說得我跟梅家的雞似的。”
“人梅家的雞可聰明著呢,都是撿著能鬥的才去鬥一鬥贏錢,哪兒像你——成日裏鑽的都是龍潭虎穴,這可比雞厲害多了。”曹鸞向吳用眼神示意,指點一屋子下人不必守著了,待廳中隻剩他與裴鈞二人,便歎了口氣道:“我昨夜一從竹縣回來,就聽說了你姐姐的事兒,眼看你這回不止是同皇家杠上,和蔡家也鬧得不好罷?你姐姐……眼下又如何?”
裴鈞正要說話,可這時端茶的小童回來了,給二人倒好兩盞馨香青綠的茶水,恭恭敬敬放到二人手邊。
這一回茶倒是沏對了,可這沏茶的小童完事兒卻不走,隻愣愣立在曹鸞身邊兒,好似沒人命令就不敢亂動般,停停站著,眨眼看看裴鈞身上的補褂,又看看裴鈞擱在桌邊的傘,模樣虎頭虎腦的,似乎是方才被罵怕了,現在正急於想把這位被家主優待的大官爺給記下來。
裴鈞已多年沒見過曹鸞手下有這般呆愣的孩子了,不禁覺出份兒好笑,隻抬手向小童揮了揮道:“行了,沒你事兒了,你下去吧。”
那小童又怯怯似的轉眼看向曹鸞。
曹鸞的臉即刻拉下一些,冷聲道:“裴大人都開口了,你還不快下去。”
那小童這才拿起木盤,小步退出去了。
曹鸞剛舒出口氣,裴鈞便隔著桌子伸手戳他臉道:“哎喲喂,我今兒可來得值了——長耳老曹竟也有氣呼呼的時候,我是多少年都沒瞧見過了。眼看這清理門戶果真累人,我府上便還是暫且別動罷,先將就將就,不然尋人還得費好一番工夫,我可騰不開手。”
“人麼……”曹鸞拍開他手,順他話道,“下人、主人都一個樣兒。身家清白的腦子不一定好使,腦子太好使的,身家肯定就沒那麼清白。你若要用人,眼睛可得擦亮了。”
裴鈞跟他笑:“所以還是老人兒新用罷,好歹圖個安心哪。”
說完,他見曹鸞已默然抬盞喝茶,便也端起自己的一杯,接上方才曹鸞的話道:“既然裴妍的案子你已聽說了,我也就省得廢話了。裴妍眼下還在刑部,可案子已從宮裏放出來了,三日後就是第一審。哥哥你是打慣了官司的人,這案子的難處也就不必我細說,我來,是像求你幫——”
“你有話直說便是,說‘求’就是打我臉了。”曹鸞打斷他,放下茶盞皺眉一歎,“哎,這一晃眼快十年過去,我竟不知裴妍她當年……”
他似乎一時回憶起過去年少時候的事來,幾多蕭索神色,又搖起頭再歎:“罷了,眼下要緊還是救人。你且說要我做什麼,隻要能幫上忙的,我立馬去做。”
裴鈞道:“有哥哥這話,那我也不客氣了。可眼下我有一事要先問問哥哥——哥哥忙活了一整日,可曾聽說,梧州知州李存誌今早入京了?”
曹鸞稍一回想李存誌這名字,神情即刻一凜:“是你府上那錢生托我去接的人?……這怎可能?我的人接了他上路之後,還沒給我遞信兒呢。”
裴鈞意料之中道:“那你該是更不知道——李存誌今早奔馬一入京城,就即刻進宮擊鼓鳴冤了罷?”
“……他什麼?”曹鸞幾乎要站起來。
裴鈞苦笑搖頭道:“是啊,壞了吧?李存誌今早入宮擊鼓鳴冤,拿唐家那案子告了禦狀,扯著嗓子一吼,可把這事兒給鬧大了。現下是整個朝廷都知道他要做什麼了,咱們的謀劃就打水漂了。我見他一身上下除了伸冤的血書是什麼物證都沒有,又渾身是傷、人瘦馬疲的,怕是早就被人層層截訟,千辛萬苦才逃出來,也不知怎樣才逃到京城,估摸是九死一生。若你的人一路護送他,指不定眼下已經折在路上了。我倆啊,當初都太過小瞧這個案子了。”